第645章 体面
  第645章 体面
  烟云湖,波光粼粼,湖水澄澈。
  鲤鱼跃出水面。
  皇宫喧嚣沸乱,唯此处依旧安静,陈镜玄虽拒绝了黑鳞卫跟随,但桑正早已率人将烟云湖彻底封锁……不仅仅是为了防止外人踏入,更是为了杜绝有人从中离开。
  湖畔。
  烟邪杵拐静立,炽日高悬,炙光拂落,将他身下影子照得如烟一般扭曲。
  “让你手底下那些人撤了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自嘲:“我若是想逃,早就逃了。”
  “……”
  陈镜玄皱了皱眉,挪首望向身后。
  无需言语。
  湖畔不远处的那片密林立刻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桑正退出了这片密林,他当然没有撤去全部封锁,只是将封锁线延长扩大……一众黑鳞卫向后退去,退出了足足数百丈,这挪出的距离已经足够二人单独相处。
  烟邪说得没错。
  他若是想逃,的确早就可以逃。
  仁寿宫那位不在的这段时日,他算得上是大褚皇城最“自由”的权贵,没有之一。
  但烟邪没有逃。
  他比皇城里所有人都更早收到消息。
  辰时他便来到了烟云湖前,默默等待着某人的到来……皇城被攻破,铁骑踏入皇宫,怒喝打砸之声远远传来,这些都没能让烟邪挪动步伐,他独自站在这里,最后如愿以偿等到了陈镜玄。
  明明是仇人见面,却像是故友叙旧。
  陈镜玄来到烟邪身旁站定,沉默许久之后,缓缓吐出两个字。
  “……谢谢。”
  这声莫名其妙的道谢,外人恐怕很难理解。
  但烟邪却是自嘲一笑。
  他默默垂下眼帘,冷冷说道:“没什么可谢的。这些人,我本来就要用,如果你再给我一些时日……他们未必能活。”
  上次烟云湖一别。
  陈镜玄被迫退出皇城,交出书楼,方圆坊,小国师等一众权力。
  虽然整体大局仍在掌控之中。
  但许多人的性命……伴随着烟云湖一别,被交付了出去。
  倘若烟邪愿意,陈镜玄离开皇城之后,他便可以在书楼内“大肆清理”,将陈镜玄栽培的死士,暗棋,尽数拔除。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这……
  便是陈镜玄道谢的原因。
  数日前,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场激起千层浪的汹涌大潮会以这样的方式迅疾落幕。
  烟邪刚刚接手书楼,方圆坊,还未来得及重振纲纪,北郡世家和皇城司的矛盾便就此爆发……紧接着道门噩耗千里传来,崇龛大真人殒命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烟邪心中便预感到了不妙。
  他知道,事情可能要急转直下了。
  如今发生的一切。
  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知道一切都会到来。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切会来得那么快。
  “我之所以道谢……不仅仅因为你保全了书楼那些暗棋死士的性命。”
  陈镜玄顿了顿,认真说道:“更重要的是,你和那位皇城司首座不一样,至少你想当一位‘缝补匠’。”
  烟邪此生最大的夙愿,执念……便是担任大褚国师。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成功了。
  他成功踏入了鲤阁,在仁寿宫授意之下,短暂拥有了对这座皇城的掌控权。
  但他也失败了。
  看似太平祥和的皇城,在他接手之后,突发恶疾,并且千疮百孔。
  缝缝补补,窟窿却越来越多。
  这何尝不是若干年前,自己和陈镜玄博弈的棋局倒影……乍一看势均力敌,越到后面,破绽越多,越填越漏,越错越密。
  最终输得一塌糊涂。
  “呵……”
  烟邪看着碧光澄澈的烟云湖,止不住发出一声低笑。
  酝酿了十年。
  筹划了十年。
  到头来便是一场烟云,一场幻梦。
  “我师尊……也是死在你手上?”
  他一点点挪首,望着青衫儒生。
  道门那边眼线刚刚送来了丧钟之讯,北海芦苇荡的消息,便传到了皇城。
  “算是。”
  陈镜玄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所以离开皇城……不是认输……”
  烟邪轻声笑了笑,望着陈镜玄的眼神有些恍惚:“这些都是你计划好的,对么?”
  “我……”
  陈镜玄这次犹豫了一下。
  他坦诚说道:“我从【浑圆仪】中得到了指引,但我也有赌的成分。”
  离开皇城,更像是一种放手一搏。
  他也不知道。
  自己去往北海芦苇荡,最终结局会如何,是生还是死?
  正因如此。
  他才在烟云湖,将书楼暗探名单交付到了烟邪手上……倘若自己死了,至少大褚还有人能够担任“国师”,至少书楼这些年做的谋划,能为这座王朝做出一些贡献,这些都是陈镜玄立下死志的表现。
  “我……明白了……”
  烟邪惨笑一声:“你的确是在赌,但你赌赢了。”
  “是。我赌赢了。”
  陈镜玄平静开口,北海芦苇荡的那场死战结束,天秤便已然倾斜。
  上天站在了他这一边。
  “我想要一个体面。”
  烟邪直视着青衫儒生的双眼,一字一句说道:“外面那些打砸皇城的蠢货,一个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我。我知道我要死,但我希望死在你手上。”
  “……”
  陈镜玄没有给出回应。
  但很多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应。
  此时此刻的烟云湖,恰如数日之前。
  数息后,烟邪忽然开口:“道门至宝【阴阳镜】,就在我的腰囊中。”
  这消息有些突兀。
  “嗯?”陈镜玄挑了挑眉。
  烟邪淡淡笑道:“在我原先计划中,仁寿宫大获全胜,我入主鲤阁,要不了多久,这【阴阳镜】便会留给秦千炼,算是师门兄长留给投缘师弟的造化。”
  陈镜玄知道。
  这两人有一面之缘,而且还有短暂合作关系。
  虽然这层合作……是假的。
  但并不重要。
  烟邪想要重新掌控皇城,就需要和秦家打好关系。
  秦千炼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我本想扶持秦千炼上位,但这师弟实在太执拗。”
  烟邪顿了顿:“如今倒是简单了。我死之后,这件至宝理应归还道门……但你若是愿意给我一个体面……我可以教你如何炼化此镜。”
  事到如今,烟邪话语语气倒是变得轻松了许多。
  他想开了。
  今日所谓的清算,看似是陈镜玄以胜者之姿,来清剿自己。
  但实际上真正的胜负手,却是在大穗剑宫,在莲峰。
  圣后败了,所以自己败了。
  “我对这件至宝不感兴趣。”
  陈镜玄摇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遗言吗?”
  烟邪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在听到遗言二字之后,声音却是轻微颤抖了一下:“我……还有些话,想对玄芷真人说。”
  “请说。”
  陈镜玄拂了拂衣袖。
  “……罢了。”
  烟邪垂下眼帘,轻声呢喃道:“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原谅我吧?”
  既是长生斋弟子。
  便难免要跟在玄芷身后修行。
  玄芷真人的修行,只有种田耕地,十分枯燥乏味,对于烟邪这等“自命不凡”的天才修行者而言,实在没什么意思。
  因此。
  烟邪前些年的名义师尊是玄芷,但后来修行的神通,道法……均是从崇龛那里得来。
  玄芷曾劝过他。
  留在青囊山上,放弃那些妄念。
  他不屑一顾。
  如今想来……心中却是闪过一瞬的后悔。
  倘若自己当时听了劝,结局是否会更好呢?
  诸般念头落定。
  烟邪张开双臂,闭上双眼,仿佛是认命一般,散去道域。
  道域散去。
  大量污秽气息从墨袖之中流淌。
  陈镜玄没有仁慈,伸出手掌,一尊神态威严的青衫儒生法相就此浮现,天地间浮现数百道纤细金线,伴随着儒生掌心按下,在烟邪眉心掠过,斩切,虚空破碎,湖水里响起噗通一声。
  炽日灼心,这位兼修邪术的长生斋逆徒被金线斩开眉心,神魂俱灭,直挺挺坠入烟云湖中。
  无数鲤鱼跃起。
  ……
  ……
  苔岭山道,马蹄如雷。
  一匹骏马踩踏泥泞,快如疾矢,骏马马背之上,低伏着一道黑衣身影。
  那身影戴着斗笠,遮去面容,浑身佩戴着大量符箓,几乎和骏马融为一体,在弯曲山道之间疾驰——
  忽然。
  骏马悲鸣一声,踩到一块凸起碎石,侧翻摔倒。
  “唔!”
  马背之上的黑衣男人闷哼一声,并未被这猝不及防的意外击倒,单手撑地,韧性极好地弹射而出,平稳落在地上。他并没有急着去搀扶摔倒在地的骏马,而是伸手摸向腰间,直至按住剑柄,才稍稍放心。
  苔岭一如既往地死寂。
  没有声音。
  黑衣男人却如惊弓之鸟,不断环视,他放开了自己神念,笼罩了方圆百丈。
  确认没有活人,确认只是意外,在那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去接近骏马。
  只是手掌刚刚探出。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响起,一枚石子不知从何飞出,唰一声打在他手背之处。
  “……谁?!”
  元继谟猛地收手,他骤然站起身子,望向两侧空空荡荡的密林。
  神念范围内,依旧是空无一物。
  他咬了咬牙。
  几乎是一刹,元继谟便做出了决策,他直接放弃这匹快马,准备转头逃入林中,只不过下一刻他便骤然踩地,再次猛地止住身子。
  元继谟倒吸一口冷气。
  他瞳孔竖成一道细线,瞳仁倒映着一缕极其纤细的金光。
  不知何时,一把极其刺目的金灿飞剑,悬停在自己脑后,此刻剑尖正对着眉心。布下此剑之人,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做出这般逃离决策……倘若不是自己反应够快,刚刚那一下撞上飞剑,便会当场暴毙。
  “……沉疴?”
  元继谟神色难看到了极点。
  只用了一瞬。
  他便认出了这把飞剑。
  “元大人。”
  “这么急着走啊?”
  与此同时,密林中响起一道略显揶揄的从容声音。
  一袭黑衫,早就坐在林梢枝头,双手轻轻按压,风吹叶动,黑衫也随之飘摇。
  砰一声。
  黑衫年轻人落在地上,随意挥了挥衣袖,那金剑转瞬间化为一道流光,极其听话地悬停回到主人肩头。
  此刻站在元继谟面前的。
  正是摘下【众生相】,以本尊面容示人的谢玄衣。
  “谢玄衣……”
  元继谟斗笠下的面容极其僵硬。
  有些人愿意留在皇城,留一个体面。
  但很显然。
  他不是这样的人。
  在仁寿宫讯令失去联系之后,他便做了两手准备,留下瑄乌以及皇城司心腹,便是为了拖延北郡世家,以及随时可能赶到皇城的“后援”。元继谟知道有多少人憎恶痛恨自己,所以他逃命之时,甚至不敢动用【传送符阵】,大褚皇城的每一座【符阵】都可以清查到精准锚点。
  通过【符阵】逃命,看似可以逃到很远的地方。
  实际上对元继谟这样“仇人满天下”的情况并不适用,一旦他踏入【符阵】,只会导致更快被锁定!
  于是他一人一骑,未曾告诉任何亲信,浑身贴满屏气符箓,直接离开皇城,沿偏僻无人的苔岭路线北上……在他计划中,逃出苔岭,便算是大功告成,只要逃出大褚,便是重获新生。
  既可以跨过衢江拜入离国门下,还可以从横渡北海投靠妖国。
  只可惜。
  这一步棋被半途截断。
  “你怎么……”
  元继谟咬牙看着眼前年轻人,他不明白谢玄衣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你想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谢玄衣背负双手,淡然一笑:“我说是巧合……你信么?”
  “巧合?”
  元继谟眼中浮现讥讽。
  他这条逃命路线,未曾告诉任何人。
  姓谢的从大穗剑宫赶过来,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苔岭——
  不过。
  既然已经碰面,如何得知,便也不重要了。
  嗡!
  元继谟眼中掠过一抹寒意,他没有后退,反而加快速度向着对面年轻人冲去,数丈距离顷刻便抵,他以极快速度拔剑出鞘,密林之中掠起一阵风响。
  “哗——”
  他怔了一下。
  这内蕴全盛道境之力的一击竖切,竟被对方微微侧身,无比从容地躲过。
  紧接着第二斩,第三斩。
  元继谟出剑速度越来越快,黑衫原地不动,但却将所有剑光尽数闪避。
  “???”
  元继谟额头渗出冷汗。
  虽然南疆伪圣的死讯已经传入皇城。
  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亲身经历,才会真正明白。
  他无法理解,这姓谢的先前在衢江,还是待宰羔羊,需要动用莲剑气才能和自己一较高低……
  不过百余日。
  二人之间,竟然拉开如云泥一般的差距!
  一声闷响荡开。
  谢玄衣抬脚踹出,并未用力。
  元继谟却是神色骤变。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座大山砸中了。
  轰一声!
  黑衣之下藏掖鳞甲的斗笠男人暴飞而出,接连撞断好几株古树。
  元继谟咳出一大口鲜血,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他挣扎着想要再度拿起长剑。
  下一刻,手掌一沉,长剑被人踏住。
  “差不多该玩够了吧……”
  谢玄衣皱眉开口:“你这种东西,也配执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