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8章 东林学社
  “当然不是学顾先生。”
  “朝廷规定二十人以上结社需要报备,所以新东林不会把所有成员都放在一个社团下。”
  “我和一些同仁的想法是,由各个文社推举成员,加入新东林成为社员。以新东林为纽带,把这些文社整合起来,却又分成各社。”
  “如此就能规避报备,不会被户部和卫尉寺监管。”
  杨廷枢听到张溥的问题,回应道。
  张溥听到他的这个办法,几乎都掩饰不住惊讶了,盯着杨廷枢道:
  “杨兄,这到底是谁的想法,是拿朝廷当傻子吗?”
  “你们以为这样,就不是结党营私?”
  杨廷枢闻言一滞,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人当时谈论时为何有这么大的信心。
  如果被人从结社看成结党,那可是更严重的事情。
  张溥此时又道:
  “你说朝廷那边,会放着明显的漏洞不管吗?”
  “都这样钻空子的话,是想让朝廷的法令沦为空文?”
  杨廷枢这就有话说了,向他道:
  “朝廷颁布的空文还少吗?”
  “民不举官不究的事情,有谁愿意去管?”
  “再说这件事也不违反朝廷法度,能有什么问题?”
  张溥看着这位好友,知道他还不明白朝廷现在的形势,叹气道:
  “问题大了!”
  “朝廷让社团报备的目的,就是把会党社团这类事情放在台面上,避免天启年间那种波及朝野的党争。”
  “无论汉唐还是前宋,皆因党争衰败。党争历来是亡国之兆,无论怀着什么样的目的。”
  “当今皇帝一直在压制党争,你这样勾连许多文社,将来他们做了官,在朝堂上党同伐异,党争岂非又起?”
  “皇上连现在的东林党都限制,能乐意看到这个吗?”
  “难道你以为当今皇上守礼,想要欺之以方、钻着空子欺君?”
  想到这里,他就连连摇头。和内廷打交道比较多的他,可是知道当今皇帝不是那么迂腐的人。
  如果有人想利用礼法的漏洞对付皇帝,当今皇帝一定会让这些人知道,什么是重制礼乐——
  在重制礼乐没有完成的现在,皇帝随时能推出新的礼法,惩治这些钻空子的人。
  杨廷枢闻言睁大眼睛,没想到张溥会说出这番话。
  一直埋头读书的他,根本没想到这样钻空子的行为是在欺骗皇帝。
  想到“君父”这个词的份量,杨廷枢嗫嚅道: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欺君。”
  “只是想发扬东林君子的遗志,让他们后继有人。”
  张溥摇了摇头,说道:
  “东林君子的遗志是要发扬,但是却不一定要建新东林。”
  “难道咱们应社,就不学东林君子了?”
  “文社和结党是两码事,千万不要越线。”
  一再劝说着杨廷枢,张溥道:
  “这个新东林如果建成了,那就是实打实的结党。”
  “其他人不一定会被惩治,但是你这个新东林的发起者,定然会被严格监视。”
  “若是听我的劝,杨兄不要掺和这件事情。”
  “愚弟甚至怀疑所谓的‘新东林’,是一些朝堂上的东林前辈,意图再造东林党,和当今皇上角力。”
  “你若真按这些人说的办,那就是为他们做前驱。”
  说着,他又把自己今日的遭遇向杨廷枢道出。认为存在一批人,专门鼓动士子建立新东林。
  这些人的目的,显然是试探当今皇帝。
  如果新东林加文社的组合被钻空子默认了,东林党很快会死而复生,成为遍布全国的党派。
  到时候新东林要么消失、要么被东林党吞并,不可能壮大起来。
  此时的张溥,已经确定这就是个大坑,有人想让自己和应社的人陷进去。
  所以他决定尽力劝阻杨廷枢,如果杨廷枢实在不听,那就让他和应社脱离关系。
  杨廷枢这个时候,眉头早已紧锁,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复杂的关系。
  明白其中危险的他,实在不想掺和这件事。但是让他放弃成为新东林的领袖,也着实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毕竟他不像张溥,早已简在帝心。未来想成卿相,必须拉拢人廷推。
  犹豫了一会儿,杨廷枢有些期待地道:
  “贤弟,不知皇上那边,可知我的名字?”
  “若是贤弟向皇上举荐,我何必参与什么新东林!”
  这个问题,一下将张溥问住了。
  因为在他看来廷枢愿意放弃新东林领袖的位置,一定所图更大。说不定就是瞄准了卿相的位子,想要得到保证。
  但是卿相位置有限,杨廷枢又和他同是应社中人。按照同社回避的制度,同时担任卿相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张溥犹豫了一下,直到看到杨廷枢脸色冷了下来,才说道:
  “愚弟自然会向皇上举荐的。”
  “但是当今皇上用人注重能力。”
  “将来走到哪一步,要靠杨兄自己。”
  杨廷枢对这点是有自信的,他不会认为自己比别人差,包括张溥在内。所以他斩钉截铁地道:
  “只要贤弟举荐就好。”
  “为兄相信凭自己的能力,至少获得元士身份。”
  “陈子龙陈贤弟的元士,就是张兄的手笔吧?”
  张溥闻言哑然,没想到杨廷枢只是求个元士身份而已。当即道:
  “元士的身份,愚弟还是有些把握的。”
  “而且我听说因为山西官场再一次被清理,这一科仍要取用八百进士,填补空缺官员。”
  “凭杨兄的才学,考取进士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根本不需要元士身份。”
  杨廷枢闻言大笑,说道:
  “借你吉言了!”
  “只要有个出身能够任官,谁愿意掺和什么新东林。”
  “回去为兄就回绝他们,我们应社不掺和什么新东林。”
  张溥闻言先是欣喜,又忽然萌生一个想法,阻止道:
  “慢!”
  “杨兄若是拒绝了,他们一定会另选其他人”
  “不如和他们虚与委蛇一番,暂时拖住这些人。”
  “这样也能算是有功,让皇上看到忠心。”
  杨廷枢听到这番话有些犹豫,嗫嚅道:
  “这……这……不妥吧!”
  “都是士林好友,何必欺骗他们?”
  张溥哂笑着道:
  “这算什么欺骗?”
  “他们鼓动你我组建新东林,本就不怀好意。”
  “不给他们瞧瞧,还以为我们好欺!”
  鼓动杨廷枢去当间谍,摸清那些人的来历。
  甚至还说这有可能被授予年功,减少磨勘年份、获得优先提拔机会。
  杨廷枢禁不住诱惑,最终答应张溥再打探打探。
  ——
  张溥在埋下这个钉子后,很快写了封信,向保护自己的警卫道:
  “派人把这封信传给锦衣卫,让锦衣卫上奏皇帝。”
  “如果方便的话,让他们派人一叙。”
  身为考试的学子,他在士子云集的时候,是不方便去见锦衣卫的。否则一个勾结厂卫的帽子扣下来,张溥都承受不起。
  所以他只能向锦衣卫传信,或者让锦衣卫派人来。
  这封信传到南京锦衣卫后,新任南京锦衣卫掌印、南方镇抚使项俊卿,顿时来了兴趣:
  『张溥偌大名声,又深得皇上宠信。』
  『此人眼看就要入仕,或可结交一番。』
  悄悄轻车简从,见了张溥一面。
  张溥没想到南京锦衣卫执掌者亲自来见自己,得知项俊卿的身份吃了一惊,提醒道:
  “项指挥真是既大胆又细心,难怪在朝鲜立下那么大的功绩。”
  “皇上派你来南京,当真用对了人。”
  显然,他是知道项俊卿在朝鲜的作为的。甚至猜得到皇帝派项俊卿主持南方锦衣卫,有考察的意味。
  只要项俊卿表现得好,很有可能成为锦衣卫掌印。
  到了这个位置,那是连大学士都要交好的。张溥自然也有意结交,以便获得助力——
  可以说,在京城的三年,张溥对很多朝堂上的事情已经门清,不负白衣卿相之名。
  项俊卿知道张溥在皇帝那里的分量,笑着道:
  “西铭先生谬赞了!”
  “客套话不必多说,皇上派我来南京呢,第一就是安稳地方征收赋税,其次就是为重制礼乐保驾护航,给能够干扰选举的宗族、社团等立规矩。”
  “江南文社的整顿是重中之重,西铭先生不让杨廷枢掺和新东林,当真是明智之举。”
  张溥出了口气,心里捏了把汗,又有一些暗恨。
  因为项俊卿这番话,无疑证明了他的猜测。如果他在新东林这件事上稍有犹豫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列在锦衣卫整顿范围内。
  那些让他和杨廷枢组建新东林的人,当真是在利用他们。
  他为人本就有些偏激,否则也不会因为弟子被扣押搞出雇工协会。闻言当即说道:
  “多谢指挥提醒。”
  “有什么需要的地方,项指挥尽可提出来。”
  “张某一定配合,帮助指挥立功绩。”
  项俊卿闻言大喜,又故作不悦道:
  “什么帮我立功,是我们大伙儿一起。”
  “若是不嫌弃的话,称我项兄即可,我就托大叫声贤弟。”
  张溥从善如流,当即以项兄称之,又说道:
  “现在被鼓动组建新东林的,是我的同社好友杨廷枢。”
  “他已经被我说服,可以配合项兄。”
  “想来以他的身份,能带来不少助力。”
  项俊卿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因为锦衣卫早就派人打入各个文社,却因为才学、名望等原因,无法占据核心地位。
  像张溥、杨廷枢这样称得上年轻士人领袖的,更是一个没有。所以他才对张溥很看重,喜悦道:
  “有贤弟兄弟相助,事情就无忧了。”
  “我这还真有一件事,需要麻烦贤弟。”
  需要自己就好,张溥笑着问道:
  “什么事这么麻烦,莫非是皇上交代的?”
  这本是一个玩笑话,没想到项俊卿拱着手道:
  “正是皇上交代的,整治江南文社。”
  “新的社团管理章程其实已经定下了,只是没有公布出去。”
  “贤弟想看的话,我这就有一份。”
  取出一份户部和卫尉寺新制定的社团管理章程,拿给张溥观看。
  张溥仔细一看,发现和之前的章程差不多,最重要的就是增加了“事实同社”、“结党营私”等条款,凡是在事实上结成同盟、或者社员跨社的,即视作同一社团看待。
  这明显就是针对所谓的新东林的,如果杨廷枢提前得知,估计对离开新东林没有任何犹豫。
  所以张溥就迷惑了,怎么这个章程迟迟不公布,锦衣卫想干什么?
  琢磨着这件事情,张溥道:
  “锦衣卫有什么谋划,能否告知一二。”
  “这结社的漏洞,是不是故意留下来的?”
  项俊卿哈哈一笑,取出一份结社条例说道:
  “漏洞是户部留下的,我们锦衣卫已经找他们堵上了。
  “现在就等人上钩,让他们暴露出来。”
  “不把这些有关系的人限制了,江南就没法正常选举。”
  张溥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知道这会牵连到多少人。同时,他更庆幸自己没有听从他人鼓动,甚至劝说了杨廷枢效忠皇帝。
  不过,项俊卿这么做明显牵连很大,说不定就会让士绅和朝廷大规模对立。
  所以他琢磨了一会儿,询问道:
  “如果这样的话,新东林就会成立了。”
  “只有成立之后,才能把他们定为同社。”
  “若是这些人凝聚一团,项兄打算如何安置新东林?”
  项俊卿笑着说道:
  “皇上说了,东林党的学问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是要变成一个学派。”
  “新的东林学社,可以关心世事,学习钱公提出的经世致用的学问。”
  “最关键的就是兼容并包,把新东林和旧东林区分开,禁止利用权威、官威等党同伐异。”
  “鼓励学术争鸣,多建立一些学社。”
  张溥闻言了然,知道皇帝是打算把新东林弄假成真,彻底拆散东林。
  如果新的东林学社打着继承东林的旗号,实际另建一个甚至几个思想不同的新学派,现在推崇东林党的士子就会分散,再也形不成合力。
  难怪皇帝一直留着钱谦益,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看来钱谦益提出的实学,要从东林学社大昌。他这一门新学问,将扮演旧东林的掘墓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