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 理学和实学
  校注四书五经,这是绝对的大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四书五经的内容有的比较浅显,没有多少争议。
  有的却争议很大,历史上曾有数次辩论。
  到了大明立国时,理学已取得了绝对的统治地位。
  所以大明的科举教材,是以二程和朱熹的校注为主,按照他们的解释。
  如今皇帝要重新校注四书五经,明显是要用新学问,取代理学的地位。
  一些臣子想到这段时间的批宋之风,隐隐明白了皇帝的想法。
  还有臣子维护理学,对此极力反对。
  大理院右少卿吕维祺道:
  “陛下,朱子四书集注,尽释圣贤真意。”
  “天下学子皆从其学,无需重新校注。”
  引来群臣支持,认为根本不用改。
  他们祖祖辈辈学的就是这个,如果忽然改了,就要和其他人站在同一起跑线。
  朱由检见此情景,解释道:
  “朱子的校注,自然是极好的。”
  “但是如今定了标点符号,那是必须点校的。”
  “除此之外,四书集注的内容,大部分都不用改。”
  安抚了一下群臣,朱由检又说道:
  “但是朱子的注释,到底是在近古衰世所作。”
  “他所讲的是中华文明在衰落的情况下,应该如何自保。”
  “所以不免有些保守,对于开创天朝、重返盛世,却是不合时宜。”
  “对这些不适应新时代的内容,朕以为必须要改。”
  这番话语,颇出乎群臣意料,他们没想到皇帝如此看待理学。
  那些觉得皇帝批宋是要完全推翻理学的,没想到皇帝会肯定程朱理学的意义,还要沿用大部分注释。
  维护理学道统的,则是没想到皇帝从开创天朝出发,认为程朱理学已不合时宜。
  他们对此当然要解释,但是宋朝从未成为天朝的事实,却让他们的辩解极为无力。
  大明成祖时期固然称得上是天朝,但是当时掌权的是贵族,谁都不能说是靠理学治国成了天朝。
  反而是三杨主政时期放弃交趾等地,还酿成麓川之乱。后来的土木堡之变,也和他们的边疆政策失误不无关系。
  土木堡之变后,学习理学的儒家士子彻底掌权了,他们治理的大明虽然称得上稳定,维持了二百多年的安稳。
  但是距离天朝,却是越来越遥远,甚至可以说是遥不可及。
  皇帝要开创天朝,必然不能再用理学。
  ——
  如此一番梳理,群臣纷纷认识到,皇帝为何对理学不满,要重新校注四书五经。
  他们感情上不认为是理学的错误,但是要找其他方面背锅,却又找不出来——
  总不能说之前的大明一直主暗政昏,所以一直在衰落。
  真要找个背锅的,在思想上占统治地位的理学最合适——
  大明的士大夫,正是因为按程朱理学治国,所以才会让大明越来越衰弱。
  统治朝堂的理学,确实背得起这个责任。
  被任命负责四书五经校注的钱谦益,更是从前面的古今争论出发,给了理学重重一击:
  “理学言必称古,八股文也要代古人语气。”
  “如此下来,人们都认为今不如古,岂能越来越强?”
  “臣以为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如此大明方可越来越强、超越以往朝代。”
  这番话语,听得朱由检龙颜大悦,赞赏道:
  “钱先生这番话,说出了理学的问题。”
  “理学在宋朝应运而生,是有其作用的。”
  “因为在宋朝那样的衰世,华夏子民能保住文化、传承圣贤学问,已经很不容易,没办法要求更多。”
  “但是大明却远比前宋强盛,就算现在有所衰落,也比宋朝最强盛时疆域更广,还有可能重新成为天朝。”
  “这种情况,如何能用宋儒的学问呢?”
  “宋儒有没有想过,如何让宋朝成为统治天下的天朝?”
  这个问题,群臣难以回答。朱由检又说道:
  “先贤的道德我们敬仰,他们修身的理念可以学习。”
  “但是治国理政、尤其是对外的措施,却要有所扬弃。”
  “故而朕要求重新校注四书五经,在前人的基础上,创造适合大明的学问。”
  “须知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吾等站在先贤的肩膀上,定然能创造出更好的学问。”
  一番话义正辞严,肯定了理学的意义。又认为可以在理学的基础上,创造出更好的学问。
  刘宗周、钱谦益等深受鼓舞,群臣中有建功立业想法的,同样很是期待:
  能参与这样的盛事,他们也同样可以留名。如果大明将来真的重新成为天朝,那就有他们的功绩。
  首辅韩爌站出来道:
  “圣人之道,与世推移,故而陛下重制礼乐。”
  “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是宋儒对圣贤之言的认识。”
  “如今时人的认识发生变化,故而要重新校注,解释圣贤的学问。”
  “臣以为此事应由翰林院主持,朝野贤人共同参与。”
  率先表示认同,并带动了一大批官员,支持四书五经校注。
  朱由检很是满意,又看着期待的群臣,下令道:
  “翰林院国史馆之外,新设经史馆。”
  “专门负责四书五经校注,以及作为参考的经学、史学典籍,帮助教材厅审核教材。”
  “以后科举考试范围,就定为这些图书。发布正式的点校版本和注疏,教育天下学子。”
  正式把这件事交给了翰林院,负责人仍旧是刘宗周、钱谦益,同时允许其他官员参与——
  每个人都能把自认为正确的注疏,提交给经史馆。
  但是最终是否采纳,要经刘宗周、钱谦益同意。
  这个办法,大大增强了群臣的参与感。
  他们对校注四书五经不再反对,反而想把自家擅长的学问加进去。
  朱由检成功获得了群臣的支持,为校注四书五经、推行新学问减轻了阻力。
  更具体的事情,则放在十二日的经筵上讨论。
  ——
  所以朝会结束之后,除了随杨景辰、成基命一起担任考官的官员外,其他在学术上有见解的官员,蜂拥聚集在刘宗周、钱谦益府上,探讨校注四书五经的问题。
  尤其是钱谦益府上,聚集的人最多,几乎人山人海。
  他本就是东林领袖,在发表《生产论》之后,又在学术界打响了名气。
  很多人都视他为儒学宗师,觉得将来执掌学界牛耳的,必然会有此人。
  尤其是他的弟子瞿式耜,极力鼓吹老师。当着众人的面道:
  “牧斋先生创立实学,提倡经世致用,为的就是让大明重新强盛,成为天朝上国。”
  “能够取代理学的必然是实学,只会空谈的心学,不可能让大明强起来。”
  贬低刘宗周的心学,为实学的地位造势。
  众人来到钱谦益府上,大多是赞同他的学问的。
  心学这时候也确实不受待见,东林党就是打着反对心学的名号兴复理学,在士人中建立了影响力。
  所以瞿式耜抨击心学,他们是没有意见的。
  但是对实学取代理学的说法,却有一些人不同意。
  广东道御史侯恂道:
  “理学固然有不到之处,需要加以改进。”
  “但是完全用新学问取代,却是有些过了。”
  “吾等东林士人,应重新兴复理学,在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造东林理学。”
  认同对四书五经的校注,但不认为应该废弃理学。
  而是呼吁在程朱理学的基础上,创造出属于东林党的理学。
  这个想法,是他为了维持东林党、最大限度地凝聚东林党人提出的。
  东林党聚集的基础就是兴复理学,如果这个旗号没了,定然有一批人离心。
  侯恂不在乎大明以后是什么学问做主导,但是却认为东林党一定不能分裂。
  尤其是他的恩主邹元标,潜心研究的就是理学。老师郑三俊同样推崇理学,不会放弃这门学问。
  所以他反对钱谦益、瞿式耜用实学取代理学,认为可以把理学改进,但不能把名字丢弃。
  侯恂这个观点,得到很多人赞同。
  他们虽然在皇帝的劝说下,认识到理学应该改。
  但是却不认为应该把理学完全摒弃,用新学问代替。
  程朱理学都是二程和朱子相继发展的,再增加一个发展者,也是理所当然。
  他们希望钱谦益去发展理学,而不是去搞什么实学。
  一旦那样做了,现存的东林党人,定然会因为学术分歧,内部产生分裂。
  在已经遭到阉党重创后,他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一点。
  ——
  瞿式耜听着他们的想法,一时也有些犹豫。
  他身为东林党的一员,当然不想让东林党分裂。
  但是让老师钱谦益放着已经创立的实学不要,却去改进理学,那又像是犯傻:
  把理学改进得再好,也只能排在程朱之后。
  哪有创立新学问,成为一派之祖有地位?
  他在犹豫之下,去见老师钱谦益。说了众人的打算后,询问道:
  “老师,这实学真的能像理学一样,在今后大行天下吗?”
  “若是没有把握,不如改进理学。”
  钱谦益在听到其他东林党人的想法后,一时也陷入犹豫。
  他对实学有信心不假,但是说实学能取代理学的地位,他自己都不相信——
  当今天下,理学是绝对的主导。实学想达到这样的地位,至少需要百年积累。
  而且别说取代理学了,实学在新学问中,还要和科学竞争。就连刘宗周的心学,也可以说是新学问。
  皇帝对他们三家并无偏向,将来打倒理学后,他们还要竞争。
  如果自己把创立实学转为改进理学,更有利于把学问推广出去,让天下人接受。
  转着这个念头,钱谦益又想到了实学的宗旨:
  『经世致用,实事求是。』
  『这八个字是陛下定的啊!』
  『它里面带个‘实’字,指的就是实学,带不到理学那边。』
  『若是被我放弃了,陛下还会支持?』
  摇了摇头,钱谦益有些混乱的脑子,变得清晰起来。
  不提他有没有改进理学的能力,放弃实学之后,他自己也会被皇帝放弃。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放弃实学,重新投入理学。
  他向瞿式耜道:
  “改进理学绝不可行,皇上已铁了心打倒宋学。”
  “今后大明的经学,必然是属于大明的新学问。”
  “统治天下的是大明,而非前宋。”
  瞿式耜脸色数变,自觉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推行新学问。
  当今皇帝是要做圣主明君的,还打算重返天朝、开创一个新时代。
  那些旧的事物,在皇帝看来自然很扎眼。
  宋学作为宋朝残留,一定会被摒弃。
  今后大明的经学,必然会是明学。
  明学无论以哪个学派为主,都不可能是属于宋学的理学——
  大明的学问,不能成为宋学的附庸,当今皇帝不能忍受这一点。
  自认为明白了皇帝的想法,瞿式耜既忧又喜道:
  “如此说来,改进理学是不可行了。”
  “但是蕺山先生的心学同样源自宋学,皇上也定然不喜。”
  “老师的实学定然大昌,成为取代理学的新学派。”
  钱谦益抚须微笑,同样认为是自己的优势所在。
  相比心学来说,实学是完完全全的新学问,还是皇帝提点的。
  这样的学问才能代表大明,成为大明经学。
  当然,对心学也要注意,不能掉以轻心,他向瞿式耜道:
  “心学虽源自陆九渊,但是发扬光大,却是在本朝。”
  “白沙先生、甘泉先生、阳明先生,才是完善心学的人。”
  “刘宗周也是这一脉,融汇王湛之学。”
  “皇上未必不会接受心学,把它当成大明的经学。”
  指出心学和理学的不同,认为王阳明等人和陆九渊,相当于朱子和二程的地位。
  说心学有一半甚至更多属于大明,完全说得过去。
  他对刘宗周仍然很重视,认为这是惟一能和自己争夺学术地位的人。
  瞿式耜点了点头,又提到东林党的问题。
  如今确定创立实学了,东林党那些仍抱着理学的人,就有可能和他们分开。
  钱谦益对此也有些不舍,但他更知道皇帝对东林党的忌惮,说道:
  “分开就分开,那样说不定还有更多做卿相的机会。”
  “都用东林党这个名号,东林党在朝堂上太惹眼了。”
  “还不如分成几派,不使陛下忌讳。”
  让瞿式耜拉拢倾向自己的核心人员,准备和那些不接纳实学的分开。
  朱由检用学术分化东林的谋划,终于进入到实施阶段。(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