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交浅言深
  第756章 交浅言深
  沈被沈光祚的这句反问给弄得怔住了。他的心中瞬间泛起嘀咕,脸上的笑容也缓缓凝固。他甚至开始怀疑沈光祚今日此来,根本就是因为收了户部的传票,要劝自己和他一起反对“税收改票”的政策。
  但是转念细想,沈又觉得不对。沈光祚不是突然到访,他的拜帖是上月就递来了的,而户部的传票是今天才送到了顺天府署。更何况这个话题也不是他沈光祚主动挑出来的.
  思虑片刻后,沈按下了心中的疑虑。他一句多的话也不说,只是微微頷首,摆出一副极篤定样子,说:“没错,以钞代银,上利国家,下利百姓,这天底下,再也没比这更好的政策了!”
  “为什么?”沈光祚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道。
  “当然是因为”沈的眉峰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皇上圣明!”
  实际上,沈对“以钞代银”的政策也並非全然赞同。但大半年的阁臣生涯,早已让他摸清了龙椅上那位天子的心思。当今圣上虽然不是那种一意孤行,听不见任何建议的君主,但也绝不是那种能被臣下轻易改变的人。尤其是在天心已定的情况下。
  儘管直到现在,皇帝也没有正式地跟內阁乃至户部商量过开办银行、推行银票的事情,但种种跡象已然表明,圣意早有决断。政策全面推行,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硬著头皮强行諫阻,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之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沈无力諫阻,也不想諫阻,所以也就没必要说支持以外话了。
  更何况,交浅言深乃官场大忌。沈光祚虽然也是“浙江人”,但从不是沈的心腹密友。沈素来警惕,自然不会在这样一个外人的面前吐露那些可能授人以柄的想法。
  不过,沈也不介意反过来探探沈光祚的底。他望著沈光祚,脸上带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延甫兄这个样子,还是准备如此前那般,痛陈利害,继续反对此事了?”
  沈光祚打心眼里认为,今上绕开朝廷,让宦官强推的“以钞代银”的政策,本质上就是洪武“宝钞”制度的翻版。儘管截至目前,每一张银票都有实在的白银作为支撑。皇帝也像是吸取了宝钞的教训那般,准备通过收税来回笼银票。
  但这种只依靠印製钞便能迅速扩充国库、开源財政的手段,本身就容易诱发君王无限的贪慾。纵使今上圣明,懂得节制,又有谁能保证后世嗣君不会重蹈,无限增发钞票,致使钞值暴跌、民財尽掠,最终令朝廷威信扫地的覆辙呢?
  在沈光祚看来,与其百年后再经歷一场轮迴般的浩劫,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扼住这个危险的口子。
  但,沈光祚到底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他,岂会看不出沈那种坚定“媚上”的態度。如果此刻再不知深浅地剖析利害,大谈反对之理,后面求人办事的话也就可以不用说了。
  沈光祚沉默片刻,目光微微地从沈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幅《六祖斫竹图》上,语气越说越缓和:“倒也谈不上反对。只是.难免有些顾虑。”
  “顾虑?”沈立刻追问,“延甫兄有何顾虑?”
  沈光祚又沉默了一会儿:“滥发。我是怕哪天这银票也像宝钞那样滥发无度。”
  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准备和沈光祚深入探討,只是一味地追问,眼神愈发凌厉:“那延甫兄明天去户部,打算怎么办?”
  沈光祚瞳孔微缩,无奈地摇了摇头:“如果户部决定要办,顺天府也只能照办了。”
  沈轻轻一笑:“汪婺源如此急切地请延甫兄过府商议,肯定不会是为了听取异议。”
  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能办事、肯听话的官员。汪应蛟要是不愿意照皇帝的心意做事,那么直接换一个户部尚书就好了。况且,汪应蛟可是能在初逢召对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整飭吏治、清丈田亩、加征商税的人。在沈看来,这样一个善於揣摩圣意的人精,又怎么可能甫一上任就和皇帝唱反调呢。他甚至已经开始猜测,户部那边之所以火急火燎地给顺天府发传票,就是因为得到了宫里的授意。
  “.”沈光祚也跟著笑了,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些乾涩。
  这时候,僕人过来给沈上茶上点心,沈仿佛也是有些渴了,顺势就捧起了托盘里的茶盏。他一边用盏盖撇去浮茶,一边轻吹降温,说:“延甫兄今天过来,应该不只是要跟我说户部的事情吧?”
  沈光祚明显愣了一下,这个话题分明是沈主动引入並一再深究的,但此刻却说得像是他沈光祚专程为此而来一样.
  沈光祚虽然心如明镜,但也不会傻到去点破。他撑起笑容,接话说道:“铭縝兄明鑑在下今日冒昧来访,確实另有一事.请教。”
  “延甫兄但说无妨。”沈放下茶盏,微笑著摆了个请的手势。
  “近日京中颇有风闻,说朝廷发兵山东不是为了备倭,而是要渡海前往朝鲜。”沈光祚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铭縝兄。我想请问此事是否属实?”
  沈闻言,又是一怔。他完全想不到沈光祚找自己问这个事情干什么。“延甫兄”沈一面暗自思忖,一面不动声色地反问道:“是从何处听闻此事的?”
  “坊间传闻,不知真假,”沈光祚的舌尖飞快地在略微发乾的唇皮上撩了一下,“故特来向铭縝兄求证一二。”
  “坊间传闻.”沈眉头微蹙,追问道:“哪一坊的传闻?竟然传得这么有鼻子有眼?”
  “此事是舍下僕役外出採买时听来的。”沈光祚摇了摇头,“在下听后,只觉震撼,倒是忘了深究是哪坊哪巷的传言。”
  “那延甫兄又是在什么时候,听到这个传闻的呢?”沈追问。
  “也就是”沈光祚略一沉吟道:“最近这两天。”
  沈光祚撒谎了。如果不那么严谨地说,早在上个月下旬,沈光祚收到毛文龙那封语焉不详的请託信时,便已隱约猜测辽东或有异动了。只是那封信实在写得云山雾罩,一整篇废话看完,沈光祚就只晓得毛文龙觉得自己的面前摆著一个升迁的机会,所以想请他这个舅老爷在京中代为活动。至於升迁的原因,想请託的官职则是一概没有。
  沈光祚看信看得心头火起。要不是请託信上的言辞恳切,还隨信附带了一千两的“活动经费”,沈光祚甚至都要怀疑那死小子是在消遣自己了。
  对於沈光祚来说,一千两银子不算巨款,可毛文龙把这么一笔钱寄来,也算是明晃晃地昭示此事非虚了。所以沈光祚一边去信辽东,催促毛文龙將事情的原委说个明白,另一边也开始暗中筹谋,准备帮他活动了。
  “最近这两天吗.”沈光祚望著沈光祚,眼里的思虑之色愈发浓郁了。
  沈光祚被沈看得心里发毛,於是主动反问道:“铭縝兄。这个消息,果然只是谣传吗?”
  “唔”沈摆出一副深悉內情却不愿多谈的模样:“倒也不是谣传。我只是没想到,这个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
  沈光祚被沈的这番作態给唬住了,全然不知面前这位內阁辅臣,一直被皇帝蒙在鼓里:“这么说,朝廷真的出兵朝鲜了?”
  “嗯。既然延甫兄已经听说了,那我也就不瞒你了。”沈一点儿也不心虚,他面不改色,口气篤定得就像全程参与了决策。“朝廷確实已出兵朝鲜。主力是京营兵还有山东兵。此外,还有一营改属朝鲜的援辽南兵,大半是我们浙江人。大军於五月初一誓师渡海,算算时日,想必王师此刻已开进汉城,废黜那昏聵悖逆的无道昏君了。”
  “废黜!?”沈光祚这次真的是大吃一惊了。
  “是啊,”沈眼神微动,带著一丝探究看向他:“延甫兄不是已经听说了吗?”
  沈光祚连忙摇头,脸上惊容未褪:“我……我只零星听得朝廷往山东派兵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道还要废黜国王。”结合著毛文龙的那封信,他也最多只是以为朝廷想要加强朝鲜方面的防御。完全没有料到竟还要行废立之事。
  “怎么会呢”沈问,“延甫兄应该看过咱们徐大宗伯写的那道奏疏吧?”
  “奏疏?”沈光祚一脸茫然地反问道,“什么奏疏?”
  “就是万历四十七年,辽右新败之后,咱们徐大宗伯上的那道《辽左阽危已甚疏》啊。”一提到徐光启,沈的眉头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万历四十七年.”沈光祚回想了一下,还是摇头,“那会儿,我应该还在广东任上,没听说过什么《辽左阽危已甚疏》。这个事情和那道奏疏有什么关係吗?”
  “有什么关係,呵呵”沈低低地笑了一声,“监护朝鲜、废黜国王的奏议,最早就是他徐光启在那道奏疏里提出来的啊。”
  沈光祚先是一怔,脸上隨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
  沈正捧起茶盏,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看似不经意地问:“能……能什么?”
  沈光祚咽下一口唾沫,顺便也將涌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换了个更中性的说法:“怪不得徐子先能得到皇上的重用。”
  “哼,是啊,他確实很受重用.”沈喝下一口茶,声音似乎低沉了些:“所以延甫兄今日过府,是为了找我打听朝鲜的事情?”
  “是。”沈光祚点点头,“在下今日冒昧打扰,一是想向铭縝兄求证此事真偽,二则是”沈光祚略一顿,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想请教朝廷在朝鲜,究竟是如何部署的?”
  “朝廷在朝鲜的部署.”沈的眉头彻底皱紧了,“延甫兄打听这个干什么?这事跟顺天府好像没什么关係吧?”他已经十分肯定沈光祚刚才说谎了。
  沈光祚看不见沈的脸色,但他的面色却还是侷促了起来:“毛文龙,铭縝兄知道他吗?”
  “毛文龙……”沈的眼睛微微一斜,很快便回想起自己近期似乎在崔景荣的嘴里听说过这人,“那个镇江游击?”
  “是他!”沈光祚连忙点头。
  “他怎么了?”沈放下茶盏,看向沈光祚,“与延甫兄是旧识?还是……”
  “实不相瞒,”沈光祚舔了舔略有些发乾的嘴唇,声音更低了些,“毛文龙……是我的侄儿。”
  沈眉梢微松,眼里同时闪出讶异和恍然的神采:“侄儿?”
  “他是我大姐的儿子.”沈光祚点点头,露出追忆的神情,“年仅九岁便不幸失怙,家道中落。毛家虽然有点积蓄,但也养不了三个孩子,后来几乎无以为生。我这做舅父的,看著实在不忍,便將他们接到身边,与我自家子弟一同养育成人.”沈光祚捧起茶盏,一边撇去浮茶,一边啜饮。
  “起初,我也盼他能潜心举业,光耀门楣,故而延请名师,供他读书习文。奈何.”沈光祚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这孩子天性落拓不羈,不治生產,不慕诗文,唯独嗜好谈兵论剑。我曾记得,有一回他与我门下几位清客在酒楼聚饮,酒至半酣,竟拍案而起,高声叫道,『大丈夫处世,不封侯,不罢休』满座皆惊。”
  “后来,”沈光祚继续道,语气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我有一位熟諳兵法的旧友来访,席间讲解《孙子》、《吴子》,文龙偶然听得,竟如痴如狂,事后苦苦央求我將那些兵书借与他看。我本不以为意,谁知他得到兵书后,竟手不释卷,日夜研读,与人论起排兵布阵、奇正虚实,往往能別出机杼,令我那通晓军事的友人都为之惊奇,连称此子或有宿慧。我见他对兵事如此热衷且有天分,也就不再强求他非得走科举正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