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2章 火耗归公
  第762章 火耗归公
  “银行是司礼监直辖的内官衙门,又有高公公这样的人才管事,我们当然放心”沈光祚接过话茬,勉强从疲态中挤出一丝笑容。“不过在确定执行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高公公一下。”
  “沈大赞府但说无妨。”高时明转过头,兴奋地摆了“请”的手势。
  “我想知道。”沈光祚凝神问道,“贵行准备在银、票兑换的时候,收取多少火耗?”
  “火耗?”高时明眉梢微挑,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安定门支行离顺天府署那么近,沈大赞府没去兑过吗?”
  沈光祚摇头道:“我只叫下人去银行兑过现银。还没有兑过银票。”沈光祚是正三品的文官,每个月光是正俸就有差不多二十两,但他早就不需要靠俸禄过日子了。官俸改票之后,他也只是试探性地叫仆人拿着银票去银行兑了一次,看看能不能兑出现来。
  “没兑过银票也该知道啊,堂上有公示牌子的。”高时明沿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扯。
  “他可能是没看见吧。”沈光祚眉头微蹙。
  “我看过公示牌子,”赵时用突然插话进来。“就是在正阳门那边看见的。”
  “哦?”沈光祚转过头。“怎么说的?”
  “没记错的话”赵时用想了想。“好像是散银一成,则铜钱没有火耗。就是不知道其他支行是不是一样的。”赵时用望向高时明。
  “日月银行所有支行,兑付银票、收取火耗的章程都是一样的。”高时明有点儿烦他,但还是接了话。“若是官银,无论是宫里新铸的泰昌制银,还是各地官府铸造的足色官银,都是一两现银,兑一两银票,不取火耗。但若是民间私铸银锭,或是剪裁过的杂银,乃至银器首饰等,则需按成色高低,酌收一成至三成的火耗。如果银两杂质过多,成色太差,那便只好拒收了。”
  沈光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铜钱不取火耗。那比率呢?多少铜钱能兑一两银票?”
  “铜钱也是制钱嘛。”高时明挽起大袖,吃了一口茶。“只要是足色的官铸铜钱,便依旧遵照祖制,按一千文兑一两白银,一两白银兑一两银票的比率进行兑换。”
  “高公公,恕我直言,”赵时用又插话进来,“难道银行就没有发现,这银来铜往之间,有套利的空隙吗?”
  高时明隔着袖子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但沈光祚却适时地接上了话:“套利?怎么个套法?”
  “高公公方才说,”赵时用朝掩面饮茶的高时明扬了一下下巴,“散碎银两兑票,火耗至少一成,至多三成。我们便按最低的一成火耗来算。这意味着,百姓若要兑换一两银票,则至少需拿出一两一钱的散银。”
  “而据下官所知,京师地面,向来是银贵铜贱。哪怕是在平常时节,银子对铜钱的比率也没下过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而在需要用银子缴纳夏税、秋粮的时候,一两银甚至能换到一千一百,乃至一千二三百文铜钱。”
  “即便按最低的比率,也就是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来算。那兑一两银票所需的一两一钱的散银,也能换到一千一百文。换言之,精明的人,必会倾向于先在民间的钱铺将散银换成铜钱,然后再拿着这足数的、无需火耗的铜钱,到银行来兑换银票。如此操作,便可规避掉那至少一成的火耗。”他越说越快,简直眉飞色舞:
  “如果民间的银钱比价再高些,比如一两银子换一千一百文铜钱。那么有人便可先把自己手里的现银换成铜钱,然后再拿着铜钱去银行兑换银票。把银票兑现后,再用兑现的银子,去市面上套铜钱.这一转手之间,便能凭空套得上百文的利差!不知银行那边可曾想到?”
  “呵呵。赵给谏果然精明。”高时明听罢,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过,这套利之法,赵给谏能想到,旁人自然也能想到。况且,那些持有铜钱、靠兑换盈利的钱铺牙行也不是傻子。这一旦政策推行开来,市面上的银、铜比价自会随之波动调整。兑铜套利者众,铜价自然看涨。久而久之,市场自会寻得平衡,这套利空隙亦会消弭。我敢肯定,政策持续一段时间之后,市面上的银铜比价只会有两个,那就是一两官银兑一千文铜钱,以及一两散银兑九百一十文铜钱。”
  赵时用自以为得计,却被高时明如此轻描淡写地顶了回来,于是忍不住道:“话虽如此。但银行既然知道中间有套利的空隙,何不一开始就随着市场调整铜钱和银票的比价?”
  “银行这边会因此损失什么吗?”高时明反问道。
  “损失.”赵时用一怔。“少收了铜钱,让民间的投机客赚了去,这不算是损失吗?”
  “蝇头小利而已。市面上有高低贵贱很正常。朝廷的政策要是跟着市面的高低来回摆动,那天下还有没有规矩了?”高时明一脸倨傲地笑了笑。
  其实早在皇帝拟定银、铜兑票的歧视性比价时,就有不少人看出这个套利的空隙了。一些心思精明的宦官甚至已经开始搜刮铜钱,在银行与市场来回套利了。西厂得知后,把这个事情报上去,乃至指名道姓问皇帝要不抓人,但皇帝的反应却异常的平淡——让他们兑呗,正好收点铜钱回来。
  说到底,就算在这个过程中没有银票参与,朝廷损失的也不过只是可能的火耗而已。只要银行这边不再把收到的铜钱拿到市面上兑换成银子,就不会有实在的损失。
  赵时用被高时明说得噎住了。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高时明那个轻描淡写略带倨傲的反应还是让他很不爽。他甚至想问高时明是不是已经从中获利了。不过赵时用还是忍住了,没有讨嫌地逞这番口舌之利,而是拱手恭维道:“呵呵,高公公说的是。难怪您能得到皇上重用,在银行当差。”
  高时明摆摆手。“赵给谏过誉了。”
  实际上,即便赵时用硬着头皮不知轻重地问了,高时明也能坦然应对。他不算清,但足够精。如果司礼监最顶层的那些太监有人靠着这个空隙捞了油水,他兴许会跟着同流合污一下,但既然一个也没有,那他也就不在乎这点儿蝇头小利了。
  高时明收回心念,准备继续同沈光祚商议政策细节。但在他开口之前,心念电转的赵时用又抛了一个问题出来:“高公公,恕我再冒昧一问。贵行现今发行的最小面额的银票都是一两的吗?”
  高时明真是不想再搭理赵时用了,略有些不耐烦地说:“是啊。最小的面额就是一两。”高时明看见汪应蛟和沈光祚的脸上同样带着好奇,略一顿后,又多说了两句:“另外,还有五两,十两,二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二百两,我柜面上的就这七种。据说还有缂织了金丝银线的五百两和一千两,但我至今也没见过这等巨票。”
  “最小的面额都是一两.”赵时用问道,“那寻常百姓,又如何能用这银票来缴税呢?”
  “怎么缴税?呵!”高时明似乎没太理解赵时用的意思,也或许是彻底不耐烦了。“还能怎么缴税?把现银兑换成银票之后交给收税的人不就是了?”说着,高时明又看了看汪应蛟和沈光祚。心说这家伙这么喧宾夺主,你们不打算管管的吗?
  沈光祚也是客,当然不会没有开腔,身为主事人的汪应蛟也是若有所思地愣在那里。
  “不是。”赵时用摆摆手,“高公公,您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们银行开出的银票,最低也是一两。而一个成年男丁,每年的应缴的丁银,也不过四五钱白银。摊到每个月,也就几分银子。百姓要如何才能缴完这几钱几分的丁银呢?总不能让百姓凑足一两银票去缴几分的税,然后再让官府找零吧?”
  高时明闻言一怔,下意识地顺着这个问题想了想,但他很快他便意识到,这就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转头看向沈光祚,将问题抛了过去:“沈大赞府,赵给谏说的这个事,您怎么看?”
  沈光祚侧过头,看着赵时用,问道:“赵给谏,你应该没有在京里缴过丁银吧?”
  赵时用理所应当地说:“我有功名,缴什么丁银。”
  丁银,又称丁徭银、丁役银、徭里银。其本质,就是货币化后的徭役,是官府征收的用以取代徭役的税收,理论上,男丁只需缴纳丁银便不需再服徭役。而赵时用是有功名的读书人,本来就不服徭役,自然也就无需缴纳丁银。
  沈光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所以你应该不知道,京里的丁银大多是由各坊厢的‘行头’‘柜头’先行揽纳,凑足整数后,再统一解缴至顺天府署的。”
  “也就是说,”赵时用反应倒是快,一下子就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顺天府署并不直接向一般百姓征收丁银。而是从这些包税的‘行头’‘柜头’那里征收丁银。就算银税改成了票税,也是他们去银行那里兑换银票,然后再用这些银票缴税?”
  沈光祚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把茶盏放了回去。
  “那火耗呢?”赵时用沉默片刻,又向沈光祚追问了一个问题:“这些‘行头’‘柜头’包揽税银,不必肯自担火耗。他们定然会将兑换银票所产生的火耗,转嫁到百姓头上吧?”
  “赵给谏啊,”沈光祚疲惫一笑,眼里却掠过一缕精明。“即便不倒银行这一手,火耗也是要收的啊。顺天府向揽头们征收税款时,会加收一定的‘解耗’,而揽头们向下摊派收取时,便会相应地加上一层‘收耗’.”
  沈光祚望着赵时用,等了一下。赵时用也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若有所思地说:“解耗、收耗.兑耗!这就相当于是说,从此以后,这收税时产生的火耗,便从顺天府衙的手里,转到了.银行那里?”他下意识地看向高时明。
  沈光祚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是啊.”
  如果非要探究沈光祚反对税收改票政策的“私心”那便是在这儿了。即便只算京城一地,在籍需纳丁税的成年男丁便超过了十万。也就是说,如果按每年每丁五钱银子算,光是岁入的丁银一项便可达五万两之巨。
  即便其中的大部需上缴国库,顺天府衙历来能凭借征收过程中的火耗羡余,获得数千两的额外收入,用以支撑衙门开销。如果银行要在中间收走火耗,那么顺天府这部分半灰色的收入也就没了。
  沈光祚他不由得面带愁容,望向上首的汪应蛟。汪应蛟会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高时明,开口道:“高公公。”
  高时明微微眯起眼睛,侧身恭敬应道:“汪部堂有何指教?”
  “方才赵给谏所虑之事,”汪应蛟摆手朝赵时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和延甫其实也议过了。”
  “汪部堂说的,是顺天府的火耗收入因为改征银票而转归银行?”高时明暗笑了一声,但也没怎么装糊涂。
  “没错。”汪应蛟点了点头,“我们想知道银行那边对此作何想法?”
  “汪部堂,沈府尹。”高时明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火耗嘛,本来就是熔铸白银的时候产生的损耗,收取火耗也为了弥补这一损耗。如今,顺天府直接收到了无须熔铸就能直接上缴、使用的银票,自然也就不再需要承担这份损耗,也就不该再收取这份火耗了。”
  汪应蛟眉头微皱,但仍旧笑着:“高公公。咱们明人就不说暗话了。火耗之名,虽缘起于熔铸损耗,但相沿日久,已然成府署的一项重要收入。顺天府署的日常用度,乃至一些临时的祭葬、抚恤,就比如前些日子原御马监掌印太监商公经颖的九坛祭,都是靠着包括火耗在内的各项陋规支撑着的。如果少了这部分收入,顺天府又该从哪里找钱来支出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