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5章 党争的苗头
  第765章 党争的苗头
  时近午中,空气郁热燥黏,天色却灰蒙蒙的。
  赵时用裹着蒸腾的暑气,怀揣着旁听来的诸多信息,慢悠悠地踱入了紫禁城。
  午门外的广场上人来人往,似乎比平日还要嘈杂几分。往来经过的其他各科给事中乃至一些低品阶的文书官吏,见到赵时用,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或探究,或同情,或避之不及,或幸灾乐祸。赵时用下意识地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此时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就没有太过在意这些异常。
  赵时用推开户科廊房的门,廊房内嗡嗡的议论声骤然平息了。七八个当班的户科给事中齐刷刷地循声望来,隔着门槛,眼神复杂得仿佛在看什么陌生人。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一种极其怪异气氛仿佛凝成了实质。
  赵时用眨眨眼睛,走进廊房,习惯性地朝屋内众人拱了拱手,习惯性地向着诸位同僚拱了拱手,环施一礼,有些奇怪地开腔问道:“诸位这是怎么了?都站着做什么?”
  他话音落下,屋内依旧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却久久无人答话。
  终于,户科掌印都给事中周希令排众而出,一脸急色地望向赵时用:“德友!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哪儿了”赵时用的视线越过面色各异的同僚,心中那股不安感骤然加剧。他已经没法不意识到廊房里的异常了,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强自维持着基本的镇定。“我去户部了呀,正好碰见正阳门银行的高公公去户部商量税收改票的事情,我就留在那里旁听了孝侯兄!”他甚至还想活跃下气氛,目光穿梭着,找到了右给事中王继曾,带着几分调侃说道:“你白跑了,没在顺天府见着沈大赞府吧?”
  “我”王继曾的脸色却更加古怪,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发涩。“是没见到沈大赞府。”
  赵时用咽下一口唾沫:“汪部堂、沈府尹还有那位高公公,他们三人凑在一起,可是议了不少事情,我现在就讲给诸位.”
  周希令猛地一摆手,粗暴地打破了赵时用想要维持的正常状态:“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出大事了!德友!出大事了!”
  “怎.怎么了?”赵时用心头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出什么大事了?是边关告急,还是哪里又闹了什么灾荒?”
  “唉。”周希令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前,从案头拿起一份墨迹犹新的谕帖,折返回来重重地塞到赵时用的手中。“你自己看吧!”
  他展开谕帖,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表情逐渐变得僵硬而凝重,捏着纸张的手指也微微颤抖起来:
  “.户科给事中赵时用,妄言渎奏,沽名邀直.着降广东雷州府徐闻县县丞.即日离京赴任,不得迁延.”
  “徐闻.”赵时用抬起头,脸色惨白,声音战栗,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我?怎么会?”
  “还不是因为你上的那道奏疏。”周希令又叹了口气。
  “我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所奏所言,皆是科道公论啊,”赵时用连连摇头,左甩一句,右看一眼,试图寻求支持,但他的同僚们都下意识地撇开了脑袋,或是望向掌印的都给事中周希令。
  周希令被同僚们的注视看得有些受不住,于是一脸愤懑地表态道:“定是有奸邪小人蒙蔽圣听,构陷忠良!”
  “就只有我吗?”赵时用仍旧还沉浸在震惊与茫然之中,“明明那么多人上疏直言,难道就只有我遭此严谴?”
  “听说都察院四川道御史舒荣都,也是因为疏劾武清侯而被罢黜。”人群中有人接茬说。
  赵时用看过去,周希令也点了点头。“目前只听说了他。”
  “内阁呢……”赵时用追问道,“内阁那边就没什么说法吗?”
  “谕帖也是刚才传到科里。”周希令摇头说,“我想,内阁那边应该也还在讨论。”
  赵时用顿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无措,他抓住周希令的衣袖,急切地问道:“子仪兄,子仪兄!我我该怎么办?”
  赵时用没法不慌,他是万历四十一年的进士,初授南安县知县,后调闽县,去年十月才趁着皇帝大补京官的东风,从一众待考的县官中脱颖而出,选升户科给事中。
  给事中看似和县令一样,都是七品官,但实际却是一个品卑权重,清华至极,前途极好的官位。
  尤其是明中后期,给事中在科积攒到足够的资历和声望后,往往可以直升中央各部院的高级职位。比如升任大理寺寺副、寺正;升任各部的员外郎、郎中,乃至于升任“小九卿”的副职,从而直接进入高级的官员行列。就算是外放地方,往往也是连升四级起步,比如升按察使司佥事、副使,布政使司参政、参议,或者直接担任知府。
  也就是说,如果赵时用能正常转出六科,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京堂高官,或者地方大员,但如果皇帝的谕帖落实,那赵时用六年县令最终考优的政治生涯将全部作废,一下子从前途光明的科道言官,骤降至边远小县的佐贰官员。就算未来有机会升转,也不可能再与其他同僚同日而语了。
  周希令反手握住赵时用的手臂,用力地捏了捏:“德友。上谕还没有下到吏部,你仍是户科给事中,可以上疏自辩。但依我之见,你最好还是保持沉默。皇上这会儿肯定还在气头上,贸然辩驳,无异于火上浇油。”周希令的目光扫过廊房内的一众同僚,“你放心,我六科十三道,绝不会坐视奸臣惑主、颠倒是非、谋害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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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阁值房的门被人推开了,首辅方从哲走了进来。和出门时相比,他那张疲惫的老脸上又平添了一重无奈。他双肩下垂,胸前的一品仙鹤此时仿佛被挤成了一只溺水的大鹅。
  “首辅,皇上怎么说?”座位最靠近入口的韩爌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唉。”方从哲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皇上果然不同意撤回旨意吗?”刘一燝也迎了上来。
  “皇上.”方从哲越过刘一燝和韩爌,缓步挪到自己的案台后面,抓着扶手,缓缓转身,慢慢坐下。“没见我。”
  “怎么会.”史继偕刚站起来,见方从哲坐下,又撑着案台坐了回去。
  “首辅,咱们之后怎么办?”刘一燝转过头,望着方从哲。
  “怎么办,呵.”沈搭腔说。“先吃饭吧。”
  “吃饭?”刘一燝的声音顿时高了两度。
  “不然呢?刘阁老就是看不见太阳,也听见钟声吧?”沈说话的时候,仿佛还翘着嘴角,“午时早过了,您是打算让首辅陪您在这儿饿肚子吗?”
  “让光禄寺那边送饭过来吧,”方从哲抬起头,望向仍在门边站着的韩爌。“虞臣,有劳你了。”
  阁辅是天子近臣,原则上需要全天在宫中候命,不可能回家吃午饭。因此,自成祖设立内阁伊始,光禄寺便开始为阁臣提供名为“廪饩”或“直宿堂馔”的午餐。这一餐的规格相当高,一般是酒一壶,肴四品,饭一份。也就是有酒有菜。
  “好。”韩爌走出值房,随手招来一个当值小黄门吩咐了两句。
  “诸位,都说说自己的想法吧。”方从哲的目光在值房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转身回阁的韩爌身上。
  “要不.”韩爌见方从哲看向自己,便率先搭了腔。“咱们封还御批吧?”
  “封还御批?”方从哲还没开腔,沈就瞪着跳出来了。“你来吧!”
  韩爌被这冷不丁的一声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后撤了小半步,但随后又迈开步子走到自己的位置旁边,扶着座椅的靠背说道:“沈阁老,您那么激动干什么?我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
  “您别光想是啊。我这就把谕帖拿给您,您帖上票拟自个儿送去。”沈走到方从哲的案台边上,想要去拿那道赦免武清侯父子的中旨谕帖。
  “铭镇!”方从哲急急地喝了一声,随后伸手按住那两道贬黜赵时用和舒荣都的御批,仿佛是要阻拦沈。
  沈动作因之一顿,但沈很快就敏锐地发现,方从哲并没有顺带着把那道赦免武清侯父子的中旨谕帖也一并按住。
  他心思急转,嘴角微动,做出一副半抢样子,抓起谕帖回到韩爌的身边。“来,拿着,拟吧!”
  韩爌没想到沈会来这一手,直接就僵在了那里。
  “唉”方从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仿佛是在惋惜自己没能劝住沈。
  “沈阁老此举也就是认可封还御批了?”刘一燝轻轻地使了一招。
  “我不认可。”沈没脸没皮,根本不接招:“我只是叫他别光说不做。韩阁老,请啊。”说着,又往前递了一下。
  “昔年,内阁大学士徐文靖公溥,以孝庙祭道家邪妄,封还执奏,至再至三,迹似违忤,情实忠爱。疏入,孝庙亦嘉纳之。”刘一燝眼睛一眨,又是一招。“沈阁老如今的意思是,不但要颠倒是非饶恕罪孽昭彰的武清侯父子,还要谋害善类,贬黜直臣,陷我圣明天子于不义?”
  沈被刘一燝这冠冕堂皇的一招回马枪刺得眼眉一凝,只得退一步说:“刘阁老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是非曲直尚无定数,安能以谏言代刑律?即便武清侯确实有罪,也没必要非得搞封还御批这套!若是激怒圣上,弄得内阁无法持中调和,又要如何申救赵、舒二君。若是申救直臣,我沈当然可以具题以闻,首列姓名,但二位若是非要拟票封还,沽名邀直,我沈绝不署名!”沈声音洪亮,整个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罢,他也不把中旨谕帖收回,而是一把拍到韩爌的案台上。
  “可若是救不成呢?”刘一燝问道。
  “您还没有上疏申救,就知道救不成了?”沈绝不顺着话说,只是一味反问。
  “首辅可是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韩爌捏着拳头,盯着那道谕帖。
  “大中午的,皇上歇了不行吗?”沈说。
  “呵”刘一燝低哼一声,翻了个白眼。“那你沈阁老下午再跑一趟吧。看看能不能面圣直奏。”
  这回,沈没有再搭刘一燝的腔,而是望向方从哲:“首辅。说到底,皇上只是顾念亲情,想要与内阁密商,轻论武清侯。如今遇到了渎扰阻碍,所以才降下雷霆。我们只要内阁能排除阻碍,争取到轻论武清侯结果,就一定能挽救赵、舒二君。”
  “可事情闹到这种程度,外朝,尤其是科道,大概不可能松口转圜了。”作为过来人的叶向高突然开口说道。同样是过来人的方从哲也闭上眼睛痛苦的点了点头。
  “到底是谁把消息泄了出去!搞得我们这么被动!”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他左顾右盼,但目光主要还是在刘一燝和韩爌的身上飘来飘去。
  “沈铭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刘一燝让这一遍一遍的审视刮得受不住了,“有话不妨直说!”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掖着了。”沈一掌拍在案上,“皇上的旨意明明是密帖暗敕到内阁的,首辅也说了,希望大家守口如瓶不要外传。可是这才过了几天?消息就传得整个京师都知道了。就这么一个上午,差不多有十道奏疏全在说这个事情!我敢肯定,这就是有人故意把消息传出去了!”
  “不,铭镇,不会的!”方从哲站了起来,一脸肃然地望向沈,“这里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首辅!您不要再被迷惑了!”沈望向方从哲,腰杆挺得笔直,“那个人这么做,就是为了阴挑直臣,激怒圣上,使圣上降旨责罚,贬黜善类。然后,那个人就可以借此逼迫首辅封还奏疏。如此火上浇油,势必激挑天怒,卒令首辅下野,取而代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