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八章
  章丛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种被视线若有若无窥探着的感觉从白日里的法事上就开始有了, 到现在他回了家,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做贼心虚。
  他非常害怕。
  哪怕吕芳行与他说了很多,哪怕程道成一直在安慰他,可张侻死前那个闭不上眼的眼睛从法事结束后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张侻自己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的。
  明明是他运气不好, 那把刀就捅到他肺部了。
  明明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章丛越想越是害怕, 快步在游廊疾走, 最后猛地推开书房的屋子, 乍一看去,漆黑的屋内一座座书架好似隐藏在夜色中的猛兽, 冷不丁正看了过来。
  他僵站在原处, 一瞬间背后冷汗淋漓,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突然暴怒:“人呢!为何不点灯。”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在说话。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只是还未说话, 突然被人一脖子敲晕, 闭眼前只看到一张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血脸。
  张侻, 张侻真的来找他了!
  陷入黑暗时的章丛内心一片惊惧。
  章丛再次醒过来时是被冷醒的, 他莫名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而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挣扎得想要起来,又发现自己四肢无力, 完全起不来,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腕有点疼。
  那是一种细微的,好似有人在用细丝轻轻牵动着伤口的疼。
  不太剧烈, 但一直连绵不断。
  章丛莫名害怕。
  没……没事的,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手不是他找的。
  人也不是他杀的。
  他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突然又听到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声音。
  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里面那个人杀了一个好人。”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声音格外低沉,好似从地狱深处传出来一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闷闷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放血而死吧。”
  章丛鼻尖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那味道太过熟悉了,那是法事上长香的味道。
  张侻来了!是张侻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伤口疼得厉害。
  原来那个滴答声是自己的血。
  他在被放血。
  他要死了!
  死亡的威胁让章丛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但四肢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力气,手腕处的伤口却是越来越疼了。
  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觉得手腕上是蚀骨之疼,疼得大叫起来。
  —— ——
  门口,顾仕隆悄悄往里面看去。
  章丛被四仰八叉绑在木板上,只穿了一件衣服,边上则摆了几块普通人难见的大冰块,他的四肢上各自插了一根银针。
  这是乐山之前在京城跟着谈允贤学的。
  他也是第一次扎,当时手抖得厉害。
  他的手腕处根本没有伤口,但是有顾仕隆用刀背狠狠划了一口的淤青。
  滴水的声音是找了一个裂了的水葫芦装满水,挂在他耳边滴的。
  “这人疯了吗?”顾仕隆收回脑袋,咋舌,“我划得也不疼啊,干嘛喊得这么大声啊。”
  江芸芸拎着一个铁质的圆弧形的东西,回神,抬眸笑说着:“本来就做贼心虚,现在又以为自己要死了,自然是害怕,没直接发疯就不错了。”
  乐山凑过来也看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就这么让他叫吗?会不会把自己吓死啊。”
  江芸芸看了看屋内一根根点燃起的长香,想了想:“香燃尽,你就进去。”
  乐山接过那块铁面具,严肃点头。
  —— ——
  章丛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只能瘫软在木板上。
  他喘着气,只觉得连喘气声都觉得疲惫,耳边的水滴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他要死了?
  ——他也要死了吗?
  章丛突然开始后悔给吕芳行背锅了。
  这件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拿了钱,可衙门这么穷,张侻那个死心眼的,自己当清官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受苦,所以他才另谋出路的。
  可杀人?!
  他是不想杀人的,是张侻非要查清田亩。
  吕家能成为粮商,就是吕芳行借着自己县丞的身份,不知道拿走多少土地,琼山县三分的土地在他手里都不夸张。
  他可是好心劝过的,可张侻非要查。
  他查了,所以他死了!
  可我,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在虚弱中愤怒想着。
  与此同时,一个轻轻的呼吸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呼吸声来的太过突然了,章丛根本不知道是谁来到他身边,如今就贴着他的脸在呼吸。
  章丛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能浑身僵直,任由那个呼吸声落在自己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张侻说你杀了他。”一个古怪的,好像金属发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好似惊雷,“他如今不肯投胎。”
  章丛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好似喘不上气的鱼,慌乱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古怪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章丛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吕芳行!是吕芳行!”他失神大喊着,声音尖到几乎要破音了。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顿。
  头顶的鬼差嘟囔着:“好耳熟的名字啊。”
  “他杀的人,他找的杀手,都是他!不是我!!”恐惧的之下的章丛胡乱大喊道,“去找他,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想查清田的事情,我家是清白的,我没有拿地啊,我就拿了钱而已。”
  乐山有点懵了,悄悄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开始只说火耗的事情,怎么还田不田的!
  江芸芸背对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不笑时,漆黑的长眉下那双幽深的瞳仁带着近乎锐利的光泽。
  出了鞘的宝刀总是渗人的。
  江芸芸抬手轻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乐山回过神来,加重掐的力道。
  他常年干活力气不小,这一掐直接把人掐的直接翻白眼。
  “不不,不是我。”大概是生死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章丛原本动不了的手竟然猛地抽动一下,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歪。
  乐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
  “吕芳行,真的是吕芳行……张侻……张侻,不是我。”
  “张侻指认了你,你却不认,那你一五一十与我说个清楚。”乐山继续说道。
  事情峰回路转,章丛连忙说道:“我说,我都说。”
  “那你说吧。”
  金属的声音逐渐远去,那迫人的压力也紧跟着消失。
  乐山不着痕迹从小矮凳上下来,然后去不远处拿起笔纸准备记录。
  “张侻要查清琼山县的田,说要规定火耗的税,吕芳行家占据了县里三分的田,他们还会威逼利用那些农民把田地卖给他……”
  “若是真查清了,吕家自然是第一个倒霉的,县衙里除了几个穷鬼,其余所有人都是不好过的,张侻太倔强了,非要查,这么大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都不懂。”
  “凶手是吕芳行找的,那是生黎中的混混,有大黎峒庇护。”
  “外面的人查?查不到的,吕家在广东都说得上话,琼州府的知府与他家是姻亲,当时只说太混乱了,照顾不力,知府就帮我们糊弄过去了。”
  乐山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写完挠了挠脑袋,都是田地的事情,火耗的事情是一个也没说。
  “就算你没杀人,但我听张侻说你借着火耗拿了很多钱。”乐山不悦说道,“残害百姓也该死,如此送你去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分。”
  “不不,那是他们非要给我的钱!”章丛连忙反驳着,声音虚弱,但甩锅飞快,“这事我可一点也没参加。”
  “那个缺德的办法是吕芳行想出来的,也是他故意把粮食价格压低调高的,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家里都是读书人,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只要有些人不愿意卖地给他,或者和他家有冲突,就会多收一半的钱,我劝过的,但他们不听我的。”
  “这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笃定说道。
  乐山无声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
  章丛面部微微抽动,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钱是如何分的?”
  “吕一人五分,程和我为三二。”
  “如此你也甘心?”乐山不解。
  章丛清高说道:“我才不屑这些。”
  “是不想还是不能啊?”乐山讥笑,“那两人的命格看着可比你硬。”
  章丛嘴角挪动几下。
  “但你若不是主动的,倒也能网开一面。”乐山以退为进劝诱着。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而已,一年也才两百两银子。”章丛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他们拿了银子都是自己锻造的,从不让我多看一眼,我是读书人也不会去那些地方。”
  “在哪里?”乐山激动问道。
  章丛突然没说话了,脑袋下意识朝着他看过去。
  顾仕隆把手中的枣核朝着他脑袋扔过去。
  章丛疼的大喊一声。
  枣壳颇为尖,直接在他额头砸出一点血痕来。
  乐山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回话!”
  “在,在打铁巷的一处别庄里,听说门口有一颗老槐树。”他喃喃自语,说完便又没有在说话了。
  乐山大喜,洋洋洒洒写好三张口供,随后抓着他的手就要按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