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请君入瓮
  第532章 请君入瓮
  上午十一点。
  警察厅內的空气仿佛被抽乾了,只剩下一种粘稠的、令人室息的寂静。
  走廊里,特务科的警员们低著头,脚步匆匆。
  招待室的房门紧闭著,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每一个走进去的人的言语和表情。
  终於,招待室的门开了。
  原野博士和武田队长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两人没有在走廊里停留,径直走向了副厅长刘振文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刘振文和高彬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两人进来,他们立刻起身相迎。
  茶几上,新湖的香茗正冒著热气。
  “武田队长,原野博士,请坐。”
  刘振文脸上掛著客套的笑容。
  待眾人落座,刘振文因为不善日语,便將目光投向了高彬。
  高彬心领神会,他身体微微前倾,代替厅长开口问道:“武田队长,询问的结果如何了?”
  武田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著浮沫:
  “厅里大部分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
  “原野博士用心理学的方法试探过,他们的证词和情绪反应都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有一个人非常可疑。”
  高彬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周乙吗?”
  武田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转向高彬,眼神里带著一种审视的意味:
  “不。
  “是鲁明。”
  高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鲁明?”
  武田继续说道:“原野博士发现,鲁明在提供不在场证明时,情绪非常不对劲。
  “根据他的说法,案发当晚他一个人在家里睡觉。
  “但是,当原野博士就此进行深入的心理测试,甚至尝试进行浅层催眠时,发现他在撒谎。
  “鲁明,在前天晚上,根本不在家。”
  “这怎么可能?”高彬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
  “鲁明这个人我知道,他对帝国是绝对忠诚的,也不可能有枪杀宪兵的胆子!”
  他几乎是在为鲁明辩护,更像是在维护自己的判断。
  一直沉默的原野博士微微皱起了眉头,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有些锐利:
  “高彬君。
  “你是在怀疑我的专业水准吗?”
  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高彬后背一僵,连忙哈下腰,脸上挤出歉意的笑容:“原野博土,您误会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只是—鲁明跟了我很多年,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
  原野博士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却带著一种学者的严谨。
  “高彬君,你犯了一个典型的主观性错误。
  “通常情况下,人很容易被自己的思维惯性所左右。
  “比如,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已经认定了周乙是凶手,那么你就会在脑海里为他设想出一百种作案的可能,任何与他相关的疑点都会被你无限放大。
  “反之,你认为鲁明绝不可能是凶手,你同样会想出一百种理由替他开脱。
  “比如,你强调他的忠诚。
  “你认为他只是个专注於升官发財的小人物。
  “而正是这种先入为主的思维,最容易让你陷入认知的误区,从而被真正的潜伏者所利用。”
  原野博士的目光扫过高彬的脸。
  “相信我,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越是你觉得最不可能的人,有时候,往往就是你想找的那个人。”
  高彬被这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懵,他摆了摆手却又无力反驳:
  “好吧,我绝不怀疑原野博士的专业能力。
  “但我依然保留我的意见。
  “我坚持认为,周乙的可能性更大。”
  武田队长看了一眼固执的高彬,没有再爭论。
  他淡淡说道:“我已经下令,把几个区警署里那些子弹对不上的警察全部缉拿了。
  “现在,就剩下你们警察厅。”
  他的目光在高彬脸上停顿了几秒。
  “我知道高彬君和刘厅长一直怀疑厅里潜藏著一个內鬼。
  “如果那个內鬼,真的就是这次发电报、枪杀宪兵的人,那么今晚,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明天一早,统一收缴验枪,所有谎言都將被戳破,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了。”
  高彬点了点头: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武田和原野博士站起身,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出去。
  高彬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著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眼神阴晴不定。
  武田走出刘厅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拐角处停下。
  他对原野博士说:“博士,您先回宪兵队休息吧,辛苦了。”
  原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武田则整理了一下军服,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走向了经济股。
  洪智有正翘著二郎腿,靠在椅子上看报纸。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他抬眼看到是武田,脸上露出不咸不淡的笑容:
  “武田队长,查的怎么样了?”
  武田没有客套,直接拉开椅子在洪智有对面坐下说:
  “高科长怀疑是周乙。”
  “但原野博士做过测试,可以確定那个淳朴的妇人没有说谎。”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根据她的证词,我们又去核实了。
  “前天晚上,周乙和他的妻子顾秋妍,確实出去探望一位叫钱正元的朋友。
  “钱先生以前是哈尔滨的要员,在政界很有声望,他也一向很看好周乙,他们两家关係一直不错。
  “我们的人確认过,钱正元先生的確生病臥床,他的妻子也可以证实,周乙夫妇当晚確实去探望过。
  “所以,周乙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反倒是你的那位同僚,鲁明,他的言辞有很大漏洞。
  “我觉得,此人有很大的问题。
  “洪桑,你智慧如海,对此有什么建议?”
  洪智有將报纸叠好,放在桌上,笑了笑:“我发表意见?这不好吧。
  “城仓司令官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说我手伸得太长。”
  武田连忙摆手,郑重道:
  “洪桑误会了,城仓司令其实非常欣赏你。
  “司令官阁下对你的那些生意没有兴趣,他只是不希望你过多地插手情报系统。
  “不过,他也始终觉得,像你这样毕业於帝国陆军大学的高材生,土肥原將军极力举荐的优秀人才,就这样在经济股荒废了,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所以,他希望我能跟你多走动,多交流,偶尔听听你的意见。”
  洪智有心里冷笑。
  他才不信城仓那老鬼子的鬼话。
  什么欣赏,什么浪费人才。
  这老傢伙精明的很,这是怕把自己锁的太死,真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
  这是在適当给自己一点活动的空间,好让自己露出马脚。
  不过,洪智有也无所谓。
  城仓盯不盯他,他该做的不该做的,自己心里都有一本帐。
  想到这里,洪智有身体向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既然武田队长这么问了,那我就隨便说两句。
  “出於避嫌的原则,我觉得警察厅已经不適合再继续参与这个案子的侦查了。
  “毕竟,嫌疑人出在了內部。
  “或许让保安局来接手调查,这样更合適。”
  武田的眼晴亮了一下,点头说:
  “你这个提议非常重要。
  “至少,我觉得高科长现在就不適合再主导这个案子。
  “他的偏向性太明显,非常不利於案件的公平侦破。”
  洪智有笑了笑,话锋一转。
  “武田君,近来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武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气:
  “不好,家里並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我的老父亲和妻儿,他们还挤在大阪一套只有四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
  “我儿子今年想报考大学,进入海军系统,结果也被拒绝了。”
  武田的眼神黯淡下来,仿佛能看到遥远家乡的窘迫。
  “每次打电话,我的妻子都会在电话里抱怨。
  “我寄回去的那点微薄薪水,根本不够家里的开销。
  “日子,过得真的很苦。”
  洪智有脸上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拿起桌上的香菸,递给武田一根。
  “你知道村上队长家现在如何吗?”他看似隨意地问道。
  武田接过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知道。
  “山鸣课长、村上他们虽然死了,但他们的家人、孩子,现在拥有一辈子都不完的钱。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洪先生您给的。
  “所以,村上队长他们死的时候,依旧对您充满了敬意,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
  “我们很多士兵牺牲在了你们的土地上,他们的家人却依旧过著贫穷困苦的生活,帝国並没有关照他们。”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和幻灭。
  “这场战爭,或许帝国会胜利。
  “但是我们,我们这些为之卖命的人,却终將输的一无所有。
  “荒废了青春,冷淡了家人、孩子。
  “有时候想想,村上队长真是死得其所。”
  洪智有轻声嘆了口气:“是啊,我也很怀念村上队长在的时候。
  “大家无话不说,就像一家人一样彼此互相帮助。”
  他看著武田,满脸真诚的摊了摊手:
  “武田君,对於你的家人和一切,你知道———我爱莫能助,只能深表遗憾。””
  武田的身体微微一颤,苦笑说:
  “洪桑,你的心意我领了。
  “你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痛恨什么。”
  他握紧了拳头,声音里带著压抑的怒火。
  “狗屎一样的命运!”
  说完,武田拿起桌上的军帽,郑重地戴在头上,然后向洪智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洪智有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好鼓不用重锤。
  他只需隨意说说,就能把武田心里那团仇恨的火苗彻底点燃。
  城仓司令官的高压之下,整个满洲国的警宪系统,上至军官,下到兵卒,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痛不欲生”。
  以前,宪兵队走到哪儿,吃卡拿要都是家常便饭。
  尤其是像村上,光是抄马文栋的家,就分到了十几二十万。
  现在呢?
  所有人都只能拿著那点可怜的薪水。
  底下的宪兵和警察就更惨了,连过去逛窑子的自由都没了。
  更惨的是,前段时间城仓为了杀鸡做猴,又枪毙了几个不长眼的典型。
  如今看似纪律严明的日本宪兵队,实则早已暗流汹涌。
  毕竟,吃惯了山珍海味,谁还愿意天天啃咸菜萝卜乾。
  城仓自以为人情世故是毒药,想要用铁腕粉碎一切。
  他却不知道,一个要管,一个要拿,归根结底,都是利益在作祟,这种矛盾永远都不可能调和。
  以日军以下克上的德行,洪智有不觉得城仓那老鬼子能活多久。
  他需要做的,只是时不时往那堆快要烧起来的乾柴上,再添一把火,静待佳音而已。
  1量晚上。
  鲁明回到了家里。
  看著宽明亮的大房子,他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空虚和恐慌。
  今天那个该死的日本鬼子原野,也不知道对自己使了什么邪法。
  自己只是跟他聊了聊天,居然就莫名其妙地睡著了。
  但鲁明心里清楚,情况对自己十分不妙。
  原野和武田离开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这帮蠢货居然把射杀宪兵的怀疑目標,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鲁明很想立刻给高科长打个电话,把所有事情都坦白了。
  然后找到李国义那个骚娘们,让她出来给自己作证。
  可转念一想,他又犹豫了。
  那样一来,自己和李夫人的姦情就彻底坐实了。
  李国义那个莽夫,知道了还不得活活劈了自己。
  再说,那个精明的婆娘为了脸面,关键时刻,也未必敢站出来承认。
  “哎—”
  鲁明抓了抓头髮,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局。
  烦死人了!
  他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想拨给高彬,或者洪智有。
  可手指刚碰到拨盘,他又重重地將听筒扣了回去。
  眼下城仓铁腕控制,洪智有基本上就是个废人,自身都难保。
  而且,上次马文栋那件事,自己把他得罪得不轻,他不见得肯出手帮忙。
  至於高科长鲁明双手撑著桌子,忽然发现,在这偌大的哈尔滨,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他恼火的拉开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钞票。
  管他呢。
  先快活了再说。
  反正明天就要统一交枪了。
  到时候自己把枪往桌上一拍,清清白白,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他武田总不能没有证据,就硬把这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吧。
  想到这,他心里稍安。
  刚要合上抽屉,鲁明又觉得把枪放在家里不安全。
  他顺手將腰间的配枪取下,检查了一下,然后重新別回腰间,扣紧了枪套上的皮扣。
  上了车,鲁明没有丝毫犹豫,直奔赌场而去。
  他没敢去洪智有的永升魁。
  那里人多眼杂,而且没人敢在那里赖帐,赌场里的人也不会把他当盘菜。
  他开车去了南岗的一家地下赌档。
  这里的老板叫老胡,过去因为犯事蹲过號子,是他保出来的。
  在这里,他鲁明就是说一不二的爷。
  贏了,钱归自己。
  输了,老胡多少也得给他退回个五六成,不至於他血本无归。
  到了老胡的赌场,里面乌烟瘴气,人声鼎沸。
  鲁明熟门熟路地兑换了筹码。
  老胡亲自端来一壶上好的紫砂壶,点头哈腰地送到他手里。
  鲁明端著茶壶,在各个赌桌之间转悠起来,很快便沉浸其中。
  起初,他还能保持一丝警惕,手时不时会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
  可隨著赌局的深入,玩的兴起,他渐渐就把这件事拋在了脑后。
  人群之中,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动作快如闪电。
  那人得手后,迅速压低了帽檐,转身挤进人群,快步离开了赌场。
  废弃的老房子旁。
  陈景瑜领著几个保安局的警察和日本宪兵,打著手电筒,正在现场仔细地搜寻著。
  突然,一个警察压低了声音喊道:“陈科长,找到了。”
  陈景瑜快步走过去。
  那警察手里捏著的,是一颗黄澄澄的警用子弹。
  陈景瑜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他点了点头。
  “再找找,看还有没有別的线索。”
  他接过那颗子弹,小心地放进证物袋里,然后递给了旁边的一名日本宪兵。
  “麻烦交给武田队长,固定好证据。”
  那两个日本土兵没有多话,敬了个礼,跨上摩托车,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监视点的小房间內。
  老六和狗耳朵正围著一张破桌子打牌,屋子里烟雾繚绕。
  “狗耳朵,我再跟你说一遍。”老六甩出一张牌,“鲁股长交代了,回头要是日本人问起来,你一定要说,那天晚上我陪你去看老娘了。
  “要不然,高科长知道咱们把人盯丟了,非得把咱们俩的脑袋都给揪下来不可。”
  叫狗耳朵的警员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都劳嶗叻叻一天了,就这点破事,我还能记不得吗?
  “快出牌!”
  老六嘆了口气,骂道:“玛德,这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天天在这破地方盯著,女人也玩不了。
  “这鬼地方暖气还是凉的,冻死个人。”
  狗耳朵嘿嘿乾笑了两声。
  “我看周队长老婆长得就挺嫩乎的。
  “等哪天鲁股长把周乙给搞定了,咱们把她弄到刑讯室去,晚上哥几个给她加个『夜班”。”
  老六也露出了猥琐的笑容。
  “嘿嘿,那倒是。
  “那娘们平时看著挺傲的,到时候给她抹了蜜,再放几只耗子,看她还装不装?”
  狗耳朵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马拉个巴子的,咱们也就在这儿干想想。
  “人家洪股长,早特马吃上肉了。
  “你没听说吗?顾秋妍家那个孩子,根本就是洪股长的种,连名字都是高科长给取的。”
  老六脸色一变,抬手就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闭上你的鸟嘴!
  “在哈尔滨敢嚼洪股长的舌根,你活得不耐烦了!”
  狗耳朵连忙缩了缩脖子,陪著笑脸:“是,是,我错了,六哥。”
  两人正说著,房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老六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谁啊?”
  门外的人乾咳了一声,刻意压著嗓子,模仿著鲁明的声音。
  “是我。”
  老六一听,没多想,连忙起身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两支黑洞洞的衝锋鎗就直接顶了进来。
  老六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意识到不妙,连忙举起了双手。
  进来的是肖国华和他的几个手下。
  肖国华將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个声的手势。
  “两位兄弟,麻烦跟我们走一趟,不要声张。”
  老六和狗耳朵被押上了车,一左一右被枪顶著腰眼,连个屁都不敢放。
  汽车一路开到了荒凉的郊外。
  “下车。”
  肖国华的声音冰冷。
  老六和狗耳朵举著手,哆哆嗦嗦地爬下车,腿一软就跪在了雪地里,哭丧著脸求饶。
  “几位爷,吃哪家饭的啊?我们是警察厅的,千万別走火,千万別走火啊!”
  肖国华弹飞了指间的菸头。
  啪!啪!
  两声清脆的枪响。
  老六和狗耳朵身体猛地一震,隨即软软地倒在了雪地里。
  肖国华看都没看尸体一眼,对身后的手下吩咐道。
  “坑挖深点,別让人看出来了。”
  两个手下立刻领命,拿起车上备好的铁锹挖掘了起来。
  待埋好尸体,肖国华驱车路过一个公共电话亭时,他夹著香菸拨通了號码:
  “搞定了。”
  说完,他直接扣断,上车而去。
  凌晨三点。
  鲁明贏了不少,兑了筹码,在老胡的恭送下出了门。
  刚上车,他下意识的摸向枪套,立即脸色大变,他打开枪套,里边的枪不知道啥时候早已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