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吴鉤霜雪,屠刀嚯嚯
  第349章 吴鉤霜雪,屠刀嚯嚯
  那一日,陈敘缚龙回浪时。
  整个天地都在震颤迴响。
  彼时,崔云麒已经浑身溢血,神魂几欲脱体而去。
  寧思愚比他稍好些,他手中的大罗烟雨伞释放出斑驳的华光將他笼罩——
  是的,这件宝伞已经半残。
  城池被洪水衝击,半数房屋都被水淹。
  地势低的,淹到了屋顶,地势高的,也至少水淹数尺。
  除去那些出城逃离的,城中还活著的大半百姓都爬到了屋顶上。
  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水,也从未见过这般的大变。
  往常纵然是汛期到来,从暴雨到洪灾通常也会有一个涨水的过程。
  期间,是逃是留,多少会给人一些反应时间。
  又几曾如今次这般,灾变毫无前兆,死难说来就来?
  尤其恐怖的是那江水中升起的化龙巨物,当它发出嘶吼时,有不少体弱的百姓甚至不是受到蛊惑自戕而亡,而是活生生的就被震死、嚇死了。
  绝望在剩余存活的人群中蔓延,不知多少人爬在屋顶上,顶著暴雨仰头看向远处江面上那滔天白浪,痛哭流涕。
  “我不想化龙,我也不想死啊!”
  “神龙爷爷,求您给小民一条活路罢,小民这一生又何尝做过坏事?我怎么就要死在这里……”
  还有一些曾在十年前那场灾变中活下来的旧民,哭喊说:
  “谢钦差,谢钦差饶命啊!当年害你的人里头,没有我啊!小民受过您的恩惠,知道您不是坏人,我还在我家的旧屋里头悄悄供奉您呢……”
  可是暴雨越来越急,洪涛滚滚涌来,水面越升越高。
  那哭喊说曾经供奉过谢怀錚的妇人怀中抱著小儿,重心摇摆不定。
  忽有狂浪拍打而来,她脚下一个不稳便径直从屋顶上跌入了大水中。
  妇人慌忙搂紧了哭泣的孩子,惊恐大喊:“救命!”
  浪涛翻滚,却在瞬间將她压入水底。一时间人影杳杳,竟不知她被大水裹挟到了哪处。
  咕咚咕咚——
  城东,余执等童生学子聚集在学堂的屋顶上,正拿著长竹竿等物,倚靠屋顶在奋力打捞四周落水之人。
  妇人落水时眾人也看到了,可没奈何妇人落水地距离眾人足有十来丈远,在如此狂暴的风雨中,在场无人能隔著这样的距离將妇人救起来。
  噗通!
  却见那远处屋顶上竟有一人主动跃入了水中。
  那是妇人的丈夫,他亦在哭喊:“芹娘,你和孩子都去了,我还怎么活?今日若救不回你们娘俩,我便一起死……”
  哗啦啦,大浪袭来。
  他的话音未落,却已是同样被捲入了水底。
  余执与吕夫子等眾人看得顿生悲戚。
  余执甚至忍不住咬牙说:“世间总有真情在,我见不得这等悲剧。我、我想入水去试试看,能不能將这夫妻与小儿救起来。”
  他说著就將手中的长竹竿交给身旁一名同窗,自己脱了外裳便要入水。
  同窗想劝,但只说了一句:“余执,你莫要衝动……”
  话音未落,这同窗忽然就仰著头,整个人好似呆傻了般疾呼道:“不、不对!余执你快看……”
  看什么?
  砰!
  余执什么也没来得及看到,他速度太快了。
  不等那人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他就已经疾速跃入了水中,正奋力向先前妇人落水处游去。
  这般莽撞,放在往常是要气得同窗们跳脚的。
  可远处的变故却实在是太大了,余执的同窗们只来得及呼喊几句:“余执!”
  就再也没有人能再分出精力去关注他。
  所有人都快呆了,傻了。
  便是正伸出手准备將余执抓回来的吕夫子,也只是手上扯著他的外裳,目光却远眺那城外的高空。
  那暴雨茫茫的云天之上,有浑身黑雾滚滚的孽龙正昂首向天衝击。
  它已半身化龙,头角狰狞。
  跃过龙门的那半截身躯,似乎是要將整个天空都给捅破一般。
  彼时,龙吟阵阵,又似天哭。
  偏偏就在这眾生同悲,陷入绝望之际,不知从哪里踏空走来一名青年。
  那人在猎猎狂风中逆风而至,他袍袖翻飞,似乎是从天上来。
  他伸出一只手,便在这漫天风雨中將那修长手掌轻轻按在狰狞的龙首之上。
  一个看似渺小的人,和一头似乎要將整个天空都捅破一般的巨龙,孰强孰弱?
  乍看起来,这答案似乎是毫无疑问的。
  可事实却是,就在此人將手按住龙首时,那孽龙竟在霎时间发出了痛苦的咆哮声。
  “昂——”
  龙吟犹似刀割,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密集翻飞了起来。
  所有人都仰著头,不由自主浑身颤抖。
  也不知是因为惊惧还是因为过分的期待,又或者什么也不是……只是本能地被眼前变故衝击到情绪失控,不能自抑。
  一名学子忍不住嘴唇哆嗦,颤颤巍巍问:
  “你们、你们看到没有?我没有看错是不是?那、那头龙,它、它在退!它被一只手掌压得,身躯在后退?”
  另一名学子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也是结结巴巴,哆哆嗦嗦回:
  “是、是这样的啊……我也、我也看到了!”
  “那龙,似乎是在挣扎。”
  “可是它挣不脱!它竟逃不脱那只手掌的压制,它的前颈退出龙门了!”
  “它的鱼尾在被压入江水中,它身边的黑雾在雨中消散……”
  “不、你看错了,那些黑雾不是在雨中消散,而是在重新回到江水中。”
  “你胡说,黑雾又怎么可能重新回到江水中?倘若真是如此,这江水岂不还要被怨气污染?”
  “你、你,你们都错了!这黑雾既不是在雨中消散,也不是回到江水中,而是、而是被阳光照灭了……”
  学子们七嘴八舌,正在爭执间,忽然有一人惊呼道:
  “你们快看,雨、停了!”
  是啊,雨竟然停了。
  这狂风暴雨不知何时竟是停了,只因眾人太过於急切地在关注那远方天空中的一人一龙,以至於就连雨停了都无人在第一时间注意到。
  而更加惊人的变化还在后头。
  雨停只是一个开始。
  但见暴雨骤停,天空中,那只看似轻飘、实则却重如山岳的手掌,已是將孽龙的身躯压得完全退出了龙门,唯余那颗龙首仍在顽抗。
  巨龙不停咆哮,似乎想要掀起更大的浪涛来將上方之人震退。
  可是它的叫声虽然响亮,原本沸腾的江水却反而隨著它身躯的后退而逐渐变得平稳和缓。
  浪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更甚至,就连原本已经冲入平阳城中的滔滔大水,也似乎是在逐步退却。
  不知什么时候,余执哗地从水中站起身来,一脸茫然看向四周。
  只见原本还將整座城池几乎淹没过半的大水,就在方才的某一个瞬间,忽然就哗啦啦自行退去了。
  他本来在暴风雨中奋力游动,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救人。
  可现在,风呢?雨呢?大水呢?
  水退得太快了,方才还能將人全身淹没,片刻后则只能淹到半身,而此刻,水浅得甚至只能堪堪没过余执的脚踝了。
  他抬起一脚,哗啦一声。
  至此,终於听到了头顶上的阵阵惊呼声:“水也退了!那孽龙便连龙首也退出过半了!”
  “到龙眼了,快了,快了……”
  什么快了快了?
  余执没弄明白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却又在忽然间闻听到幼儿哇哇的哭泣声。
  “呜呜哇!娘,我好怕,我好怕啊……”
  他一转头,只见那边水退后的街角处,一块破烂的木板边,先前那妇人正抱著小儿翻身坐起。
  小儿在嚎啕大哭,妇人则茫然四顾,又惊又喜。
  “不怕不怕,乖宝儿不怕,没事了没事了,水都退了啊,雨也停了……”
  再下一刻,一个男人从地上踉蹌起身,亦是狂喜奔向两人。
  “芹娘!水退了,你没事,小郎也没事,咱们都没事!”
  一家三口迅速团圆,劫后余生,又惊又喜,又哭又笑。
  余执一个人站在一边,无人在意他。
  他的心臟却在砰砰狂跳,喜悦从心臟蔓延,淹没全身,又直衝大脑。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余执生怕这一切都是幻觉,他没忍住伸出手,忽然猛地一掐自己大腿。
  “哎哟!”
  余执痛得惊跳起来。
  他又砰地一下撞到了旁边一根柱子,这下撞得屋宇震动,上面便终於有同窗想起他来,忙探身来看。
  却见余执捂著脑袋,正痛得呲牙咧嘴。
  同窗大笑,待要嘲笑他,却又捨不得去看远处正在发生的神奇一幕。
  “快看,那孽龙连眼睛也退出龙门了,只剩头顶龙角了!”
  “一只手制服一头將整个平阳府都搅得天翻地覆的龙,这人……不,这位神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为何他看起来如此轻鬆,那孽龙竟似乎没有反抗?”
  “你怎知没有反抗?或许是因为那位神仙太强,孽龙的所有反抗都毫无作用呢?”
  “正是正是,正如你我走在路上,倘若不知不觉踩死一只蚂蚁,你猜那蚂蚁有没有反抗,它可有能力反抗?”
  如此將蚂蚁与前方那曾掀起滔天巨浪的孽龙相比,则反而更加突显出了伏龙之人的强大。
  余执在下方听著,一时间不由心神摇动,目眩神迷。
  他有些懂了为何会退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臟这下子不是要跳出咽喉,而是索性就要將他整个人都跳得惊死过去。
  余执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可他太激动了,以至於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慌手慌脚地找到一架梯子,急忙忙就重新往屋顶上爬。
  问再多,都不如自己此刻爬上屋顶,亲眼一观。
  屋顶上,眾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著。
  震惊到一定程度,人心就只剩下钦服与神往。
  “快,快看,那龙角也开始退出龙门了!”
  “真不敢想,那位神仙究竟是何等人物,何等身份。若是我等能与这位神仙结交……”
  “你怕不是在做梦?”
  “唉!”
  眼看那龙角就要全部退出龙门,忽然却闻一声轻嘆。
  这却不是在场任何一人发出的嘆息,而是响彻在远处的天空,先前也曾给无数百姓带来灾难的那道幽怨女声。
  是“谢娘子”!
  谢姜,十年前天南道的治水钦差,谢怀錚之女。
  那女声语调幽怨,句句控诉:
  “尊驾只手伏龙,如此伟力,却为何竟要与我孤儿寡母作对?
  你有这般能耐,怎不治理治理这腐朽山河?
  怎不睁开眼睛看一看,眾生多艰!
  你这般能耐,偏要欺我孤儿寡母身后无人。我与我儿,只是要復仇而已啊……”
  话音未落,却有道声音响起说:“不,你身后有人的。谢姜,你回过头来瞧瞧。”
  浩荡的元沧江上空,陈敘感受著【缚龙回浪】的奇妙力量。
  满城狂浪尽皆在他意念的收束下纷纷退潮,元沧江的水位正在疾速恢復到正常状態。
  而他手掌下,那头无论如何挣扎、亦都始终无法逃脱的孽龙,眼看就要彻底退出龙门——
  至此,一直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的谢姜终於从水中飞身而起。
  她满头白髮直垂脚踝,当她飞上天空时,她那飘舞在身后的白髮不似头髮,倒更像是三千水草。
  不,那又不像是水草,那更像是无数道正在吶喊的冤魂!
  谢姜一现身,整个天空都仿佛暗淡了片刻。
  当她幽幽诉说时,一种无法言喻的蛊惑之力便在无形间向四面发散。
  她注视著陈敘,哀婉、淒伤的情绪便仿佛是从画中而来。
  如此声声控诉,其实便是一种无形攻击。
  可就在谢姜的身躯越飞越高,眼看就要飞到陈敘身前时,在她身后,却忽然出现一道声音。
  谢姜不由面露惊悚,豁然回头。
  兜头却是一支巨大的斗笔点来:“无规矩不成方圆!邪道,枷锁来也!”
  后来者何人?
  自然便是闻道元!
  原来是闻道元站在谢姜身后,所谓的“你身后有人”便是如此。
  谢姜尖叫一声,满头白髮顿时四散飞射。
  可闻道元又岂是易於之辈?
  隨著斗笔点来,一道微微泛著金光的巨大牢笼便就此凭空生出。
  轰然一声,將谢姜本人……连同她所有飞射的白髮一併困入了牢笼中。
  与此同时,天空中的那头孽龙也终於被陈敘彻底从龙门中逼退。
  那孽龙哀鸣一声,砰地一下整个身躯回復鱼身。
  只留下一颗怪模怪样的龙首,还有龙首上方两根龙角未变。
  陈敘捉住龙角,倒提怪鱼,將它整个身躯拖至半空。
  而后,他手一伸,掌中便凭空多出一柄巨大的吴鉤。
  吴鉤亮如秋水,谢姜在牢笼中不由“啊”地惊叫一声,慌忙质问:“你要做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