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众阴阳道修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噤若寒蝉。
  面对张复弦,他们还能产生拼尽全力或许能与之一博的希望。
  但面对徐离陵,他们脑中只剩下“若招惹了他,一定会死”的恐惧。
  徐离陵向张复弦走近。
  张复弦忍伤行了一礼:“父亲,您怎来了?”
  徐离陵:“你母亲关心你,看着你,为你着急。”
  张复弦一呆,仰头环望。
  另一旁,众修亦抬头四顾。
  终于在客栈对面的小楼上,凝神窥破机关幻象,看见一女子。
  她一身单薄粉绿寝裙,披件绒袄,半倚坐在窗边,正撇着嘴瞪人。
  瞪的——他们顺着视线望去,瞪的是徐离陵。
  徐离陵神态平和,朝她看去。
  她眯起了眼睛。若他就在她面前,她像是会给他两拳。
  察觉到众人视线,她转脸对关熠一笑。
  关熠面露欣喜,向她招手。又歪头疑惑,询问:你一直在楼上?怎么不找我?
  莺然以眼神示意:再说。
  关熠点点头。
  众修视线在关熠与莺然间来回,心想她和关熠关系很好,应当不会为张复弦杀他们吧?
  此刻,长街众人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隐隐明白,她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
  但看她脸色,他们看不出她意向如何。
  她目光落向弦花,又转向张复弦:“我不会阻拦你带走弦花。”
  张复弦闻言,明显松了口气,向她颔首致意。
  六名阴阳道修形容颓丧。赵衔月满面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张复弦面有淡淡喜色,快步向弦花走去。
  弦花颓然地在伞下低着头,身影缥缈,长发飞乱,若被风摧折的花枝。
  莺然却又道:“不过,我要你立誓。待弦花神魂恢复,有自择前路之力时,你要放她自己选择,不得强留。”
  张复弦一怔。
  众修亦惊奇,再次抬眸仰望那高楼上的女子。
  融暖烛火自她身后倾洒。
  在这漫漫幽暗雪夜之中,她恍若梦中而现,俯瞰着人间。
  莺然声音温吞:“你若不答应,就不得带走弦花。”
  张复弦思量须臾,抬首微笑:“好,我发誓。”
  他答应得太过爽快,莺然不信。
  即便徐离陵是魔,她也不会否认,魔性的狡诈与阴险。
  她神色毫无改变:“若你违誓,我会叫怀真杀了你。”
  此言一出,俱是怔然、俱是难以置信。
  六名阴阳道修与赵衔月,也俱是心中轻叹。
  没人把她这句话当回事。
  毕竟,张复弦可是拔狱谷主,魔道魔尊。
  徐离陵岂会为她,在这玄魔战起之刻,抹杀魔道如此大将。
  独张复弦神色微变,有所迟疑地观察徐离陵。
  便听徐离陵道:“我们家,一向由你母亲做主。”
  她说杀,便是杀。
  长街霎时肃然无声。
  赵衔月暗暗惊愕,望向楼中女子。
  她神态寻常,因杏眸不笑也清透,显得格外亲和温婉。
  可她的分量、她的决断,皆超出了赵衔月的意料。
  张复弦不复轻快,沉沉应了声:“是。”
  缓步走近弦花。
  经过赵衔月等人身前,莺然又道:“麻烦赵姑娘放他们走吧,作为交换——”
  莺然望向徐离陵。
  赵衔月想要的是张复弦放弃他的布局。但此事事关魔道发展。
  而有关魔道的事,莺然并不想轻易替徐离陵抉择。
  她不言语,徐离陵也明了她意。
  他道:“张复弦不得再研修冥魔之道。”
  赵衔月脸上霎时绽放光彩。
  莺然暗自诧异,觉得这交易太重了些。但转念又明白了什么,不禁朝徐离陵笑了。
  她转面对赵衔月道:“正如怀真所言,这个交易,不知赵姑娘是否满意?”
  赵衔月哪有本事放旁人走,无本的买卖,她自是满意。
  不过……
  她硬着头皮,还是想多问两句:“可以。不过,我有话想问你。”
  莺然:“请说。”
  赵衔月:“张复弦已到如此地步,为何要给张复弦与弦花重修旧好的机会?”
  在她看来,莺然给张复弦的时限,便是这个目的。
  莺然:“并非机会。而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为助弦花修复神魂,不惜一切代价?你能吗?”
  赵衔月语塞。
  莺然又问六名阴阳道修:“你们能吗?”
  六名阴阳道修望天望地。
  一时激愤而战可以,但常年累月地耗费心神,去养一个不应长久留于人世的魂魄,他们都做不到。
  他们还要自己修道呢。
  莺然对赵衔月笑。
  她不欲教导谁,但赵衔月底细不明,又身居高位,她终究多说了几句:“以弦花如今的状态,她若直接入九幽轮回,多半会魂散轮回道。”
  “赵姑娘,或许在你看来,玄道之士,为道而死,是理所当然。为一时激愤而冲杀,更是快意恩仇,死生无怨。弦花如今留在张复弦身边,实在太委曲求全。”
  “但倘若是你的父亲被困,你是宁愿他死,还是愿意他苟活下来,等待有朝一日与你重逢呢?”
  虽这比喻令赵衔月不快,但赵衔月也非蠢人,听出了莺然的话中意。
  她有所失神——莺然所言,倒是与她师父的教导异曲同工。
  她师父玉虚风本不欲收她为徒。
  她因前世的二师兄之故,强行拜师后,她师父发觉她意图对上徐离陵,便与她道:“你要明白,你要做的究竟是什么。而非随他人之言,因万众皆往,便也随之愤而冲杀。”
  赵衔月无声地思量着:
  前世,徐离陵并没有夫人。
  再往前许多世,听二师兄说,徐离陵也一直是孤身一人。便是二师兄有同僚想以情感化,也连他的身都近不得半分。
  更遑论谈情。
  徐离陵之残忍冷漠,若非二师兄阴差阳错选中此界,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想对上。
  这样一个魔有了妻子。
  赵衔月原以为,莺然应是徐离陵打发时间的玩物。或许有几分怜爱,却也绝非真情实意。
  与莺然在乙玄道一交锋试探后,莺然的温吞,面对徐离陵时的小意、依赖,更让她觉得,莺然是个娇弱的、依附着徐离陵,听他指挥的人。
  可今夜这一切告诉她:
  这是个不凡的女子。
  她甚至能左右徐离陵的决策与行动。
  若是从她下手……
  赵衔月若有所思。
  待回过神来,只见张复弦已揽住低垂着脑袋的弦花,带她离开。
  夜深了,雪还在下,有风起,更是寒。
  莺然招手叫徐离陵快回来。
  徐离陵纵身回屋。
  莺然对关熠关切:“快回去休息吧,天太冷了。”
  而后帮刚回屋的徐离陵掸去身上落雪,颇心疼他:“你身上太冷了,待会儿再去洗个热水澡暖暖……”
  徐离陵应下,随手将窗户关上。
  长街众人仰望那扇合上的窗,愣怔半晌。
  关熠率先往客栈走去。
  赵衔月沉默跟上。
  六名阴阳道修跟随,回想起莺然施展的六道剑法,忽觉一切有了解释。
  有人憋不住问关熠:“那真是你妹妹?”
  关熠得意:“那当然。”
  他们感慨,又道:“那个圣……额……”
  他们不知该如何称呼,顿了顿:“他,就是你妹夫……真的会听你妹妹话?”
  关熠沉默须臾,笑道:“那当然。当初在云水县时,他扮做一凡人书生也要跟我妹妹在一起呢。他赚钱来他织布,他洗衣来他做饭……”
  “那你妹妹做什么?”
  “玩啊。”
  “就玩啊?”
  “那怎么啦?能娶到我家莺莺是他的福气。像我家莺莺这样好的姑娘,嫁给谁都会过得很幸福。但徐离陵若遇不上我家莺莺,哼哼……”
  “怎样?”
  “他连媳妇儿都没有!”
  “……”
  六名阴阳道修无语,撇嘴,心道他真是大放厥词。
  赵衔月第一反应也是如此。
  但转念想到前世听闻,发觉——关熠说得还真对。
  *
  大雪下了一夜,天亮后小了些。
  天实在太冷,大花小黄和飞驹都窝在楼下房里不愿出门。
  徐离陵还要去做饭烧水,莺然颇为心疼,叫他别烧了。拿了些干粮上楼来,要随意热一热吃。
  徐离陵喂了家里的三只小胖后上楼。
  莺然在屋内放好吃食,打算一整日都窝在楼上吃了睡,睡了玩时,见徐离陵拿了炭炉和一些肉菜上来。
  莺然惊喜,道他心细。
  将炭炉放在窗边,食材放在矮桌上,一边烤肉一边赏雪,甚是惬意。
  窗外白茫茫一片,鲜有人上街。
  三堂街上,昨夜的痕迹也都被大雪掩盖。
  冥魔之事已解决,莺然吃着徐离陵烤好的肉:“他们过两日应该要离开北境城了吧。”
  原还想既然暴露了,就和关熠说说话的。
  但徐离陵今早说,这雪三日内都不会停,这次大概没什么说话机会了。
  莺然转念又想到昨夜,徐离陵要张复弦断修冥魔之道。
  原本睡前她要同徐离陵说说的,但徐离陵去沐浴,后来她也忘了说。
  这会儿闲来无事,她问:“你可是有意让张复弦远离魔道修行?”
  如此,张复弦也更有机会陪伴弦花。或许,能变回从前那个张杏生呢?
  徐离陵为她烤着肉:“不是你想?”
  因为知道她想,他才那样说。
  莺然心知肚明,对他笑弯了眼,低头凑近他,拿额头贴了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