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六合书院虽以“书院”为名, 却足有一座城大小,自成一方,内部只供书院的师生、管事、下人以及得到邀请的客人自由行动。
  书院外围有几座接壤的城镇, 各有名字, 仰仗六合书院的威名保自身平安, 同书院有生意往来, 也赚一些经过客商的过路费。
  严格来说, 六合书院并不负责周围城镇的安全。
  不过这些近在咫尺的城镇若是遭到威胁, 那相当于打到家门口, 六合书院当然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岑无月入城第四天,便听说有魔修杀上门来。
  直接打到六合书院周边城镇,那得是个大魔头啊。
  岑无月还以为苏艺桐居然勇到这个地步,抄近路赶去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
  岑无月至今为止见过的魔修,不论是否保留理智、保留多少理智, 都是以杀证道这一路。
  但其实还有一种魔修来源更为常见:多情道。
  许多年以前, 其实世间不止一条修行路。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修士们逐渐发现,唯有无情道才能飞升。
  至于别的道,运气好些的,中道崩殂;运气不好的,诸如有情道,则十有八九会入魔。
  只要修的不是无情道,哪怕修为高到飞升那一步, 也一定会死于飞升之中。
  渐渐地, 情之一字便成为了修士们避之不及的祸物。
  不过即使在“唯无情道可飞升”被奉为圭臬的当下,仍有一些不信邪的修士冒大不韪修行有情道, 只因觉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的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修为越高,越不好。
  这名闯入六合书院的魔修并未像那些要以杀证道的魔修一般大开杀戒,而是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可即便她并无伤人之意,周围往来的修士、凡人却都对她避之不及,或飞檐走壁或双足狂奔远离。
  只因她浑身缠绕着那些,几乎已经实质化的紫色雾气。
  “竟沉沦至此……”一旁有人感叹道。
  岑无月扭头一看,是个熟人。
  ——六合书院弟子,在翊麟城和岑无月一起叩天门的其中一人,名为叶秋宁。
  “那雾气就是她的‘情’吗?”岑无月问。
  “是啊,你今日是第一次见吗?”叶秋宁示意岑无月也往后站一些,一边向她解释道,“有情道修不仅不‘绝情’,甚至还反其道而行之,深入感受、理解七情六欲,称赞其美好,再享受其中。他们不仅容易堕魔,一旦堕入魔道后还会无法控制地将体内情毒散出,祸害四方——还好此处地带开阔,倒不至于立刻引发灾祸。”
  魔修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周围有何人,只是如同一具提线木偶般沿着街道踉跄前行,口中含混不清地念着一个名字。
  因为没人敢靠近,因此似乎也没人听到她念的是什么名字。
  一些六合书院弟子已闻讯飞快赶到,沿街戒严,随时准备阻止魔修发狂伤人。
  只不过他们也只是戒备,并不出手,与魔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似乎在等待时机。
  “我也得过去了,你自己小心些,那些雾气要是进入体内,还挺难缠的。”叶秋宁叮嘱岑无月一句,也加入了其他同门当中。
  岑无月站在原地细细感受片刻。
  周围的灵气确实产生了变化。
  越往那魔修身边,变化越是强烈。
  岑无月正要用神识往魔修身旁探,后脑勺却被人用手指戳了一下。
  她脑袋一低,刚要放出去的神识也停住了。
  扭头一看,正是谢还。
  碰见这种魔修他倒是不急着上去直接把对方灰飞烟灭了,而是津津有味地和岑无月站在一起看热闹。
  “还想放神识过去?”谢还不仅没收手,还接连多戳了几下,像是警告,“真不怕被污染啊你?”
  “有点好奇。”想也瞒不过他,岑无月坦白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入魔的有情道修。”
  谢还终于停了手,他看着步伐不稳的魔修背影,长叹道:“也是可怜人。”
  “怎么说?”岑无月问。
  “……”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谢还居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天思考半晌,才低头道,“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想转有情道?”
  “那倒不是,我是一定要修无情道的。”岑无月说。
  “哦,这么坚定?” 谢还来劲儿了,噌地低头看岑无月,笑嘻嘻地说,“但有时候太死心眼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但看这几千年来,不修无情道的都没有好下场,不是吗?”岑无月示意魔修远去的背影。
  “嗯……”谢还想了会儿,模棱两可地答道,“是不是呢。”
  ——
  失魂落魄的魔修在街上游荡许久,最后是被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拿下的。
  六合书院的弟子原本是在等人,结果夫子、千嶂夕等人还没赶到,前来听论道会的太上无相真君正好路过。
  真君只一弹指便将那修为高超的魔修放倒,又封住她浑身散逸的情毒。
  六合书院众人慌忙道过谢,才将魔修带走。
  “然后呢?”岑无月问谢还。
  “什么然后?”谢还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会如何对待那名魔修?”
  谢还“嗯”了一声,半天没接下去。
  究竟是怎么做到神游天外但也看起来完全不可能打赢的?
  岑无月想了想,又问:“你和那位打的话,谁能赢?”
  “上一次是平手啦……”谢还下意识答了,才回过神来。
  他像是终于把注意力全部收了回来,略微弯腰去近看岑无月的眼睛。
  岑无月不闪不避,甚至还回送了一个灿烂笑容。
  “总感觉刚才那个问题不应该告诉你答案,”谢还说着说着又思考起来,“但是为什么呢?”
  “可能是因为你预感到下一次打的时候会输?”岑无月热心地向他提供了一个可能性。
  谢还的思考状态一瞬便结束于这个挑衅的问句:“不可能!如果有下次,一定是我赢!”
  “我支持你!”岑无月给他加油鼓劲,“不过世上绝大多数人应该不这么想。”
  谢还撇撇嘴:“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不用想了——不会有下次,因为哪怕赢也是胜之不武。”
  “怎么,那位受伤了?”岑无月问。
  看刚刚轻描淡写出手、弹指间发出雷霆一击的样子可不像。
  “还问?”谢还又戳岑无月额头,边戳边大声说,“虽然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但可不会都告诉不知道在谋划什么的你。星玄度都心盲了,谁能算到你知道这些之后会做什么?”
  这倒无所谓,你光说漏嘴的部分就足够多了。
  岑无月好脾气地任由谢还戳,权当是付了情报费。
  反正从前她还是一只小跳蛛的时候,师父也喜欢这么戳她。
  “——你前面问的那个倒是可以告诉你,”谢还戳够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看魔修清醒后的情况如何,如果危害大就杀掉,不大的话会抹掉记忆与修为之后将其放走。”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只是谈论今日天气。
  但考虑到谢还此前的所作所为,他可能一直就是照这一套标准行事的。
  不过,这到底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准则,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
  想到魔修浑身缠绕的雾气,岑无月又问:“那接触到情毒的人会怎么样?”
  “少的话无所谓,”谢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他们好像会用坐忘阵或者清心丸。”
  看起来他本人完全没这个烦恼。
  “多的话呢?”
  谢还开玩笑似的问:“怎么,你想试试?”
  岑无月确实想要试试,但她没回答。
  谢还也没有等她回答,而是道:“除非你有净庭山弟子的本事,不然最好别试。我有预感,如果你被影响堕魔,会是必须马上杀掉的类型。”
  岑无月诧异地指指自己:“我吗?”
  她觉得自己危害性一点也不大。
  “是啊,为什么呢。”谢还也很认真地研究起岑无月来,“明明看起来很弱,肯定在什么地方藏了一手吧。”
  明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还自答自问。
  沉思半晌后,谢还突然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其实现在杀掉你最方便,未来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岑无月缓缓眨了眨眼,扭头去看他。
  两人旁边的小贩露出惊恐的表情,迅速又熟练地开始收摊。
  “那你要动手吗?”岑无月问。
  谢还又想了一息,很随便地挥手:“算了,到时候再动手也来得及,杀人总是很容易的。”
  这句话仿佛同时还传达着另一层意思。
  ——救人却总是很难的。
  ……
  翌日,岑无月在六合书院外的一处小城镇中找到了前一日的那名魔修。
  她穿着平常的衣服,满脸茫然,仿佛刚刚出生在世间的婴儿,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么,看来是“危害不大”。
  岑无月在旁看了半晌,走上前去。
  全靠岑无月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女子才没有立刻逃走,而只是向后缩了一下,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白令先’。”岑无月友好地问,“我想问问,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女子的神情微微恍惚,但只是十分短暂的一瞬。
  如果不是岑无月早有预备地一直盯着她,恐怕也会错过那个瞬间。
  “不,”女子笃定地摇头,“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岑无月颔首,留下一盒桃酥,笑道:“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