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裴恕在睡梦中。
  睡意来得如此之快,只是一呼吸之间,眼皮就已经沉得抬不起来,但这睡眠又不足够沉,恍恍惚惚,总能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是她,他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能感觉她轻柔的体温,身体在动,她扶着他躺下,给他除了鞋袜,盖上被子。
  今夜的她,很温柔,是因为他们大婚吗?他果然没有想错,只要成了亲,他们就会是世上最和美的一对夫妻。裴恕想要拥抱,想要亲吻,想回应她的温柔,可怎么都醒不过来,焦急到了极点,听见她低低在他耳边,唤了他的名字。
  她一定很失望吧。观潮,真是抱歉啊,新婚之夜,我怎么能醉成这个样子。
  唇上忽地一点暖热,柔软,微潮的触感,在最后的清醒中,裴恕意识到,她吻了他。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
  百子帐放下,王十六隔着薄薄的纱罗,最后看一眼裴恕。
  他睡着了,那个药很好用。他醒来时,会怎么样?可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她注定是要伤害他的,但愿来生,他莫要再遇见她。
  “娘子,得快些了。”锦新小声提醒。
  王十六点点头,飞快地解下翟衣。
  对镜梳妆,改扮成锦新的模样,青庐的穹顶是连绵不断头的柳枝,勾连纠缠,像她此时的心绪。外面热热闹闹,吃喜酒的人们还在欢笑,从前她想象过自己的婚礼,和薛临的,可她的婚礼,却是和裴恕的。
  这样盛大隆重,让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舍弃的,她的婚礼。
  衣服换好,头发梳成侍婢的单螺髻,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虽然不能和锦新相似,但至少,也不像她自己了。王十六最后看一眼裴恕,他睡得很熟,舒展的眉头,唇边微微的笑意。
  对不起,愿来生,你我再不相遇。
  低声向锦新道谢,王十六推开青庐的帐门。
  夜风带着冷,骤然扑来,春寒料峭,果然不曾虚言。王十六拢了拢领口,低着头快步向院外走,有侍卫近前看了一眼,但锦新原本就是生面孔,所以并没有发现破绽,王十六出了内院。
  欢笑声一下子高了许多,那些不知情的人,还在为她的婚礼庆祝。王十六低着头穿过垂花门,门外一人闻声回头,是王存中,低声道:“想好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要问她这个问题。王十六顿了顿:“走吧。”
  欢笑声变成最大,又渐渐变小,他们走过了前庭,有裴家的人殷勤着送出门外,王十六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
  高高的门楼掩在灯火之下,不久之前她第一次踏进那里,牵着裴恕的手。
  穿过长街,穿过坊市,进奏院提前报过紧急军情,故而得以在深夜里叩开城门,王十六催马出城,城门外周青催马迎出来:“娘子!”
  王十六就
  着城头的灯火看他。过去的一切,这些天渐渐模糊了的一切,都随着他的出现一齐回来,将现时割裂开,提醒着她从不曾改变过的心意。催马向前:“走。”
  去找薛临,她既然已经做出决断,那么,落子无悔。
  去马如飞,朝着河朔方向奔驰不歇,火把光微弱下去的时候,天际渐渐泛起浅淡的青白色,天快亮了。一整夜不曾回想,此时冷不丁一个念头闯进脑海里:他醒了吗?他现在,在做什么?
  ***
  裴恕陷在乱梦里。青庐,婚车,她深青的翟衣,绣着魏紫牡丹的团扇,一切都没有时序,重叠着纷乱着,随时闯进来,最后都幻化成她嫣然的红唇,吻在他唇上。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唇,他却睡着了。睡梦之中,歉意也如此深沉,裴恕急切着想要醒来,想要向她说声抱歉,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将新婚之夜的一切千百倍补偿给她,可这场混乱迟迟不能终结,让人在睡梦中,也生出疑虑。
  他从不曾睡得这么死,他更不会突然之间,沉睡到如此地步。
  天际模模糊糊,传来打更的声响,混沌突然被破开一条口子,裴恕睁开眼睛。
  看见百子帐外的龙凤喜烛,搀着沉水香屑,将青庐里的空气都染成馥郁的香,身边没有人,她不见了,只他一个人,孤零零躺着。
  有什么不祥的预感悄无声息爬上来,裴恕不肯细想,起身。
  四肢犹是酸软,他虽极少喝醉,但依旧清晰地分辨出来,这并不是醉后的反应。裴恕重重甩起百子帐:“观潮!”
  没有人回应,青庐里空荡荡的,合卺酒还摆在案上,不曾收拾的酒果放在边上,一碟蜜枣,一碟花生,一碟桂圆,寓意是早生贵子。
  酒案后有人跪坐着,是锦新,穿着她的翟衣。裴恕一刹那想明白了,目眦欲裂:“她呢?”
  锦新低着头没说话,卟一声,烛花爆了一下。
  她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喉咙里一股铁锈似的甜腥气,压不住,喷涌而出,裴恕抬袖掩住。袖子上一热,紫衣色重,也并不能看出什么异样。裴恕慢慢擦掉唇边残留的痕迹。
  门外,侍婢听见里面有动静,忙忙地提了热水巾栉正要进来,门开了,裴恕迈步出来:“备马。”
  ***
  官道上。
  “阿姐,”王存中勒马回头,“我得回去了,锦新还在城里,还有些军务也需要处理。”
  想了一路的话突然脱口而出,王十六急切着:“那么,麻烦你去趟裴府,就说我有急事,不得不走。”
  半晌,王存中叹一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又是何苦?王十六不敢再想,加鞭催马,身后王存中追过来:“路上小心些,河朔大约马上就要开战了,我听说,可能跟阿耶有关。”
  王十六心里一沉。所以他这些天早出晚归,公务忙碌,是因为战事?河朔若是开战,他呢,他还会不会过去?
  ***
  一声接着一声,长安城的开门鼓,沉重的城门刚刚推开一条缝,裴恕跃马冲出。
  冷风从不曾扣紧的领口呼呼往里灌,身上吹得冰冷,胸臆之中,烈火燃烧。
  她又一次,抛下他走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并没有奢望能做她心里的第一,他已经接受了,容忍了她心里有别的男人,可她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他。
  那么,杀了薛临!
  “郎君,”城门外一彪人马,领头的是张奢,看见他时飞马迎上来,“吴大夫请到了。”
  裴恕看见队伍中一辆马车开了门,一个六十来岁胡子花白的老者下车向他拱手:“吴启见过裴相。”
  他请吴启,是为了给她治病,他动用一切力量,最快速度请来了大夫,她却走了。他像追着月亮的天狗,永远徒劳地追逐,永远注定是失败。
  裴恕冷冷看一眼:“有劳。”
  催马欲走,吴启追来两步:“裴相请留步,裴相请老夫来,可是为了给尊夫人治病?”
  尊夫人?是了,昨夜他们成了亲,她现在,是他的妻子。
  王观潮,你看多么可笑,你都已经走了,却还要背着我妻子的虚名,你心里,一定极不满意吧?
  “老夫先前在恒州时给尊夫人诊过脉,”吴启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是当时为尊夫人配置的丸药,裴相可请夫人尽快服用,与夫人的病情应当有益。”
  是薛临给她配的药。裴恕看一眼:“扔了。”
  吴启大吃一惊,连忙将瓷瓶紧紧攥在手里:“此药配制不易,老夫遍寻天下才制成一丸,其中那味孔公孽要几十年才能生出来一小块,若是毁了,尊夫人的病就再难治好了!”
  风冷冷吹着,裴恕沉默着,看着他手里的瓷瓶。
  所以就连她的药,也只能是薛临给的么。
  杀了薛临。她的独一无二,只能是他。
  吴启还在说,絮絮的语声:“非是老夫危言耸听,实在是这味药极难配制,军师也是牺牲自……”
  他突然停住不说,裴恕低眼:“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吴启掩饰着,“裴相,这丸药要立刻给尊夫人服下,越早服用,药效越好,万万耽搁不得啊。”
  “拿来。”裴恕伸手。
  吴启犹豫着,怕他真给扔了,迟迟不敢给,裴恕冷声:“拿来。”
  吴启只得松手。
  瓷瓶落在手里,裴恕打开,孤零零的,里面果然只有一颗药丸。收进怀兜,一抖缰绳,向魏博方向疾驰而去。
  能听见窸窸窣窣,金属碰触瓷瓶的声音,是他藏在怀兜里的钥匙。这些天她一直在找这个,每次他们同床共枕,她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就偷偷翻他的衣袋、怀兜,翻他随身带的所有东西。他从不曾让她找到过,但他准备给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贴着心口放着,想象她给他宽衣时不经意摸到,会是什么表情。会闹着跟他要,会夸赞似的摸摸他的脸,还是会趁他睡着,偷偷拿走?他想过那么多种可能,可她根本没有给他验证的机会。她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抛下他走了。
  她是为了薛临。他早该杀了薛临。
  上次他心慈手软,以为带走她,以为他们成了亲,一切都会步入正轨。他错了,她的正轨,从来都只有薛临。
  一个可笑的替身,永远替代不了正主。除非,正主死了。
  薛临本来,就已经死了。死了的人,从来都不该复活。
  那两把钥匙,他也不会再给她。她的锁链原本就该锁住双脚,他心慈手软,只给她一边系着,让那本该是留住她的东西,变成她脚腕上无用的装饰。
  这个错误,他今后再不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