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兵强马壮者为之?
  第93章 兵强马壮者为之?
  满含盛怒的一番说教过后,吕太后只觉额角一阵突突,便深吸一口气,於榻上侧躺下身,手掌不断地揉捏著额角。
  而在御榻边沿,太子刘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是在回忆方才,吕太后接见营陵侯刘泽的全过程。
  该说不说,吕太后的眼光,还是十分老辣、独到的。
  眼下的状况,最適合执掌禁军兵权,並为政权交接保驾护航的,还真就是营陵侯刘泽。
  除了刘泽,如今的长安朝堂,还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合適的人。
  正如吕太后方才所言:首先,刘泽是宗亲。
  同时,又是与高皇帝这一脉嫡系,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远房宗亲。
  有多远?
  刘泽同高皇帝刘邦,就已经是远房堂兄弟了。
  早在高皇帝那一辈,刘泽和刘氏嫡脉的亲缘关係,就已经踩在了『出三服』的边沿。
  现如今,老刘家的嫡脉又传了两代一一从高皇帝刘邦,到当今天子盈;再到眼下,即將少弱而立的太子刘恭。
  到刘恭这一辈,刘泽与老刘家嫡脉的亲缘,早已是出了三服,並踩在了“出五服”的边沿。
  等汉家的皇位传到下一代,也就是传到刘恭的儿子,营陵侯刘泽这一脉,便会是刘氏嫡脉『出五服”的远亲。
  在如今这个时代,出了五服,在民间甚至都算不得族亲了一一只能算是同姓。
  这意味著踩在『出五服”边沿的刘泽,已经是宗亲范畴中,与刘氏嫡脉亲缘关係最远的那一个。
  身为宗亲,刘泽天然与汉家荣辱与共,並不存在损害刘汉社稷的动机。
  而亲缘关係足够远,又使得刘泽,不具备威胁政权交接、威胁皇位传承的血脉法统。
  这是其一。
  其二:刘泽如今所担任的职务,是卫尉。
  作为汉九卿之一,卫尉的核心职责,便是拱卫长乐、未央两宫。
  眾所周知,权力和职责,往往是对应的。
  对於卫尉而言,与『拱卫皇宫』配套的权力,是长安仅有的两支禁军之一:南军的兵权。
  在政权交接即將进行的当下,南、北两支禁军的兵权,无疑是重中之重。
  所以,由本就掌控南军的卫尉,来为此次政权交接保驾护航,无疑是相当稳妥的安排。
  最后,也同样是吕太后所提到的一一刘泽的妻子,是已故舞阳武侯樊会,与侯夫人吕婆的女儿。
  这一层关係,让刘泽与老丈人:樊会所身处的元勛功侯群体,以及丈母娘:吕婆所身处的吕氏外戚,都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繫。
  与元勛功侯有关係,意味著刘泽能更好的安抚元勛功侯,儘可能保证此次政权交接的平稳进行。
  与吕氏一族的姻亲,又使刘泽在某种程度上,也能得到吕氏一族一一尤其是吕太后的部分信任。
  怎说刘泽,也算是吕太后的外甥女婿嘛。
  结合以上种种,刘泽可谓是满足了政权交接时,禁军兵权掌控者,所需要满足的一切必要条件。
  刘氏宗亲,与汉家荣辱与共,亲缘关係又足够远,威胁不到皇位传承;
  当朝卫尉,本就执掌南军,对两宫防务瞭若指掌;
  元勛功侯、吕氏外戚,刘泽也与之有一定的联繫,双方对彼此都有著基本的信任。
  有那么一瞬间,刘恭甚至產生了这样一种错觉!
  就好似刘泽这个人、这个远房堂叔祖的存在,正是为了政权交接一一而且还是专门针对天子盈、太子恭父子二人间的这次政权交接,而量身定製的!
  以吕太后的政治智慧,显然不可能放著刘泽这么个“私人订製”的政权交接护道者不用,转而去找其他人。
  但吕太后方才,含怒说起的兵权之事,却是让刘恭微微皱起了眉,心中也生出些许不解。
  “皇祖母说,兵权,是君王的根。”
  “还说方才,皇祖母面对营陵侯时的局面,就是因为皇祖母手中,没有兵权所导致。”
  “但那枚玉符,不正是本由皇祖母,所掌握的兵权吗?”
  如是发出一问,惹得吕太后悠悠睁开眼。
  便见刘恭稍迴转过身,满是不解道:“虎符在手,调兵詔书,皇祖母也能隨时颁下“虎符、詔书皆有,这,不正是皇祖母兵权在手吗?”
  “明明掌握著兵权,皇祖母为何要將虎符交给营陵侯,並抱怨说:这就是没有手中兵权,所导致的局面?”
  刘恭確实很不理解。
  照理来说,兵权,往往都掌握在统军將领手中。
  比如南军,天然由卫尉执掌,用於护卫长乐、未央两宫。
  北军,则由中尉统帅,用於长安城的城墙、城门防务,以及城內的巡视。
  但也正是因此一一正是因为兵权天然为將领所掌控,太祖高皇帝才会早早定下制度:
  非调兵虎符、天子詔书二者兼备,任何人不可擅自调动超过五十人的兵马。
  不如令,坐谋逆!
  在此背景下,汉家的兵权,早就不再是由统军將领所掌,而是由虎符持有者,以及詔书颁布者所掌控。
  虎符,吕太后原本有,却拱手让给了刘泽。
  天子詔书更不用提一一如今汉室,能颁下调兵天子詔的,绝非未央宫的天子盈,而恰恰是长乐宫的吕太后。
  虎符有了,詔书也能隨时颁布,那吕太后,不已是手握兵权了吗?
  听闻刘恭此问,只见吕太后深吸一口气,旋即撑坐起身。
  望向殿门外,长呼出一口浊气,將胸中鬱闷一併吐出。
  確定情绪稳定下来了,才沉声道:“有一点,太子没说错。”
  我汉家的兵权,是由调兵虎符、天子詔书持有者所掌控。”
  “有虎符、詔书,便是兵权在手。”
  “但这,並非是不可违背的天道,而是人定的规矩、法理。”
  “好比《汉律》之中,明確禁止偷、盗,否则如何如何一一这,便是规矩。”
  “可即便有这个规矩在,天下,也绝不可能有匪、盗禁绝的那一天。”
  “因为规矩的用处,是在事后,惩罚违反规矩的人,並以此告诫后来者:不要违反规矩。”
  “但若有人执意违反规矩、视『规矩”为无物,那在此人违反规矩的过程中,规矩本身,是无法通过阻止此人的。”
  说著,吕太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显然还对方才,与刘泽接洽的过程耿耿於怀。
  强压下恼怒,方再道:“兵权,也是一样的道理。”
  “军队必须以调兵虎符、天子詔书方可调动,违令者,坐谋逆一一这,同样是规矩。”
  “这个规矩的存在,並不能让每一个人,都遵守『非虎符、詔书皆具,则不可调兵超五十人』的定製。”
  “只能在事后,以谋逆的罪名,惩处违反这条规矩的人。”
  “今日之事,要害关节,也就在这里了—”
  说到这里,吕太后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而是將话头,交给了隱隱有所感悟的太子刘恭。
  刘恭也没让吕太后失望。
  面呈思虑间,若有所思接过话题道:“所以,皇祖母手里的虎符,以及隨时能颁下的调兵詔书,只是让皇祖母在寻常时日,得掌兵权。”
  “因为在寻常事日,朝野安定一一
  『规矩”立得住,没人敢违反规矩。”
  “但眼下,父皇病重,宗庙、社稷危急存亡之秋,朝野动盪不安之际,规矩二字,本就有极大可能被违背。”
  -尤其事关兵权,以及宗庙、社稷安危。”
  “而虎符、詔书调兵,又並非天下人公认的规矩,仅仅只是我汉家的规矩而已。”
  “一饲社稷顛覆,天地变色,那我汉家眼下的规矩,自也就约束不住將来的『新朝元勛”,又或是新君元从、扶立功臣了。”
  见刘恭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吕太后只默然点下头。
  沉默许久,方再道:“军中將士一一尤其是底层兵土,多半是穷其一生,都不知虎符、詔书为何物的。”
  “他们只知道上官是谁,將军是谁。”
  “將军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多半会做什么。”
  “即便是谋逆,只需將军粉饰一句『安社稷”『诛乱臣”之类,兵士们便多半不会有疑虑。”
  “就算有疑虑,也仍旧会被裹挟。”
  “所以,虎符、詔书,以及那句所谓的『高皇帝制”,其实並不能將军队的兵权,完全从將军手中剥夺。”
  “仅仅只是在太平时日,使率军將领,多出一层顾虑、肘而已。”
  “朝野安定,社稷稳固,规矩自然立得住,兵权,才能为虎符、詔书持有者掌控。”
  “可一旦生出变动,朝野动盪、社稷生疑一一规矩立不住了,兵权,自也就回到了將领手中。”
  “正所谓:胸怀利器,杀心自起。”
  “手握兵权,无所肘,又值社稷生疑、朝野动盪之际,原本忠於宗庙、社稷的將领,也未必不会生出歹念。”
  听到这里,刘恭也终是瞭然,当即点下头。
  “所以,为君者,不单要掌握虎符、詔书,在『规矩”的范畴內掌握兵权,也要掌控率军將领,以防兵权在『规矩』的范畴外失控。”
  “尤其动盪不安之际,更不能寄希望於『规矩”,而是应当以『规矩已经立不住”为前提,去掌控率军將领一一掌控具体的人。”
  “只有如此,兵权才算是牢牢把控在手中。”
  “兵权在手,动盪才能得到控制,並最终得以平定。”
  “如若不然,一侯兵权有失,动輒便是宗庙崩坏,社稷顛覆。”
  闻言,吕太后自又是缓缓点下头。
  良久,又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不错。”
  “朕手握虎符,也能隨时颁布调兵詔书一一这只是在规矩的范畴內,掌握了汉家的兵权。”
  “可若是脱离了『规矩』的范畴,我汉家的兵权,便都要由具体的將领所掌控。”
  “比如南军,本由营陵侯刘泽所掌。”
  “中尉出缺,北军更直接就是群龙无首!”
  “天子弥留,新君未立,本就是宗庙生疑最严重、朝野最动盪不安的时候。”
  “尤其我汉家眼下,元勛功侯尚存。”
  偏朕又女身临朝,朝野內外本就多有不服。”
  “如此关头,又怎指望得上“规矩”二字呢“
  说到最后,吕太后又是一阵扶额长嘆,平日里写满庄严、雍容的脸上,此刻却儘是事態脱离掌控的无力感。
  好一阵长吁短嘆,惹得刘恭都有些心绪沉重,吕太后才终是將手从额前落下。
  站起身,背负双手,眺望向殿外的夜空,悠然发出一声长嘆。
  “秦王政得和氏璧,以制传国玉璽,上书:受命於天,既寿永昌。”
  “太子要记住一一受命於天、君权天授之类的话,天下人信了最好,却永远都会有人不信。”
  “尤其是朝堂之上,这些个功侯贵戚、朝公重臣,多半都是不信的。”
  “作为君王,要时刻以『天下人不信”为前提,做好万全的准备。”
  “兵权,才是君王最坚实的依仗。”
  “只有掌握了兵权,君王才能有机会、有心思去告诉天下人:朕之即立,乃天命也。
  3
  “代天牧民,靠的从来都不是官、吏,更不是德行、仁政。”
  “而是兵马—”
  闻言,刘恭只默然起身,沉沉一拱手,已示受教,
  便见吕太后待立许久,却终未再发一言。
  吕太后站著,刘恭自也就没有坐在御榻上的道理,只双手环抱於腹前,微微欠身,立在吕太后侧后方。
  只是暗下,刘恭也不由思考起后续之事。
  天子盈病危,隨时可能晏驾!
  但在刘恭所掌握的时间线,距离天子盈驾崩,至少还有两个月时间。
  祖母吕太后强留自己在身边,也让刘恭隱约感觉到:吕太后,似乎並没有看上去那么淡定。
  吕太后心底,只怕是有些慌了。
  慌到必须把刘恭一一把天子盈之后,汉家唯一的正统继承人带在身边,才能稍稍心安。
  两个多月时间,始终寸步不离吕太后左右,对於刘恭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眼下,却並非刘恭主动开口,提醒吕太后的好时机。
  处於慌乱情绪之中的人,防备心总是会无限放大。
  在这种时候,刘恭最好的选择,是安抚,及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