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恶客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
  阳光正毒辣,照的人抬不起头。
  医馆门头的瓦房被猫儿踩的啪嗒响。
  肉掌落在院墙上轻盈无声。
  后院晒著的蜈蚣干炸开,那黑色甲壳爆出烟来。
  在太阳下冒出的烟气和晾药架掛著的忍冬藤的腐熟甜气混在一块。
  散出一股汤药里可以尝出的怪味。
  院子里的井就照不到阳光,毛竹把太阳光分成了细碎的光影。
  水井里的水还是不能吃。
  学徒清晨用桶子打水洗了头髮。
  吴仁安能隱隱的嗅出那股子尸油味儿。
  那送水的老汉在门口阴凉处喝著学徒送来的凉茶。
  “老伯且在这留一会,当是避避暑气罢!”他仍是坐在柏木诊台上,手里摇著蒲扇。
  柏木桌面上是医馆的帐簿。
  学徒递上蘸了硃砂的鼠毫湘竹笔。
  他又在墨里舔了舔,蘸饱了汁后在帐本上勾著:
  陆月柒日支钱4两余38文…收诊费9两零230文…
  蝇头小楷在桑皮纸上写下一行雋秀的字跡。
  “不了…老汉还要再去送那街头几家的水…唉,不知是怎滴,前有人说井水臭,怕有人在水里加了巴豆蒙汗药之类的东西,这西街上的几十户都吃的是山泉水。
  老汉我倒是忙了…”
  送水老汉挑起空桶,对吴仁安鞠躬道了谢。
  “多谢大夫,俺老汉没喝过这好喝的茶啊…”
  挑著扁担在巷子里一晃一晃的走这。
  学徒在后院里挠著头髮,似是刚洗过的头里又长了虱子。
  挠掉了束髮的簪子,捡时对上了吴仁安的眼睛。
  吴仁安丟出二十文钱在学徒的松木桌板上。
  “若是得空,自己去买块皂角,便不让你熬药了,仔细洗洗。”
  学徒拿过桌上的铜子,对郎中道了谢。
  急的著火似的衝出门去。
  在门槛出被绊了一跤,驱虫的雄黄粉沾在了皂色裤腿上。
  门外恰好有人上门,伸手把他扶將起来。
  那学徒杨鐲红了脸,又是鞠躬道谢。
  直衝出那门外。
  门外那人穿著云纹的练功服,一看便是那白鹤馆的外门弟子。
  白鹤门外门穿灰色麻云纹练功服,亲传是白色鹤纹的绸缎。
  一眼就能分个清明。
  “郎中…救我!”
  人尚未跨过门槛就听到了惊呼。
  白鹤武馆的弟子是踩著午时末刻的梆子声撞进来的。
  他左臂悬在胸前。
  云门穴处扎著半截木刀碎片,螺旋状的青紫纹路从伤口往外爬。
  活像被毒蛛噬咬后的蛛网斑。
  来人被他放倒到软塌上。
  手臂被牛筋绳绑住。
  吴仁安用蛇纹钳夹住木刺尾端。
  碎屑簌簌落下,在青铜脉枕上凝出一股特有的松脂味。
  “忍著。”
  他忽然並指叩击患者肩井穴,趁筋肉痉挛的剎那猛然拔刺。
  木片离体的瞬间,伤口涌出的黑血竟在空中凝成丝滑的巧克力的形状。
  惊得吴仁安撞翻了艾灸盒。
  醉鱼草籽掺进金疮药时,吴仁安特意多碾了三圈。
  药粉敷上创口的剎那。
  青紫纹路逐渐收缩。
  在皮肤表面结成鸟喙状的硬痂。
  这些白鹤馆的弟子比试间也下死手。
  这是是白鹤馆凶名在外的原因之一,能废人根基就不会留手。
  这弟子捧著药方发怔——“每日辰时用蛇胆酒化开”的医嘱下,隱约可见被硃砂圈住的“鹤”字残影。
  之前坐馆的老郎中留下的习惯。
  两个跑堂架著抬进来一个说是茶馆的茶客。
  灰布短打前襟裂开。
  肋间期门穴鼓著鹅卵大的淤包,表皮泛著隔夜茶汤的褐黄色。
  吴仁安铜药匙刮过肿胀处。
  黑血混著铁观音渣滓喷溅。
  在青砖上洇出个倒悬的之字。
  “好个隔山打牛。”
  他忽然翻手刺向患者膻中穴,指腹传来的震颤如琴弦崩断。
  药杵碾碎的三钱血竭里混入斑蝥粉。
  遇著伤处渗出的阴劲,竟在皮肤下凝成蛛网状的红线。
  这茶客据说是嘴里不积德。
  说脏话时被茶馆里听说书的侠客教训了一通。
  患者袖口暗袋滑落半张漕帮货单时,吴仁安恰用艾灸灰烬盖住“初九亥时“的字样。
  呵…还是漕帮的。
  將治了个七八分好的茶客赶了出去。
  他身上伤已大体无碍。
  茶馆的掌柜给他垫了诊金,那人在门外还嘴不休。
  直叫“什么大夫”…“庸医”之类的。
  被吴仁安捏著马钱子砸了鼻头才捂著痛处离开。
  最棘手的当属那柳巷的嫖客。
  自说是那妓馆慕云楼不地道。
  店大欺客,老主顾都下狠手。
  拖著他来的好友道出了实情——这廝仗著自己的银两多,不带银子,想吃霸王鸡。
  人家不干,他要用强…结果末了被打手打断了腿。
  还被老鴇用针扎了。
  那人瘫在竹榻上惨嚎。
  双腿血海穴扎著七根淬毒银针。
  鸳鸯结的红丝线已嵌进肿胀的皮肉里。
  吴仁安握蛇纹钳的手顿了顿——针尾缠著的胭脂结。
  居然是阳州天工坊的手艺。
  看来这店是真的大。
  剜腐肉时薄刃忽然受阻,刀尖挑出粒沾著脓血的珍珠。
  吴仁安就著烛火细看。
  珠面云纹间嵌著红袖坊特製的金粉。
  敷药时他多抖了二钱斑蝥粉,疼得嫖客暴起撞翻竹篓。
  二十条环蛇干散落一地,最肥那条腹甲里竟卡著半截发黑的银针。
  就说刚刚蹦断的针上哪去了…
  这人被好友同著找的力工抬货似的抬了出去。
  出门的时候正赶上学徒回来。
  那嫖客盯著学徒看个不停,直到被抬出了巷口。
  “真不错…”
  ——
  申时三刻的暴雨突兀泼下。
  雨点砸在晾药场的马钱子上。
  毒果爆裂声混著白鹤馆弟子的痛呼格外刺耳。
  吴仁安捻起粒种仁投入寒水石罐,种皮遇著七叶莲药酒,渐渐浮出与珍珠同色的光泽。
  学徒打扫满地狼藉时,靴底沾著的碎土被雨水润湿。
  不注意在后堂的地上拖出一抹泥痕。
  皂角装在个麻布袋子里头,正摆在松木桌板上,那《伤寒论》被风吹动著翻页。
  ——
  暮色染透晒药场时。
  铜铃指骨舌鐸被冷风吹的铃铃直响。
  吴仁安正用蛇胆酒擦拭柏木诊台的裂痕。
  门帘忽被一柄雁翎刀挑开。
  刀身缠著浸血的麻布。
  雨水从刃口上滑落。
  刀刃缺齿处卡著半片带毛囊的头皮,血腥气惊得梁间夜蝠撞翻两筐新收的蛇床子。
  来客脸上横著道蜈蚣疤。
  从左额角爬至右腮,缝合的针脚用的是阳泽城常见的黄麻线。
  可那双眼却透著十分的狼戾——虹膜泛著特有的阴翳,瞳仁在烛火里缩成根毒针。
  “迷香三两,红葯油五钱。”雁翎刀鞘磕在脉枕上,震得寒水石罐渗出靛蓝霜雾。
  “再来五粒壮阳药。”
  吴仁安嗅到他襟口飘来的气味:久了不洗澡的腥臊混著江南水匪惯用的沉榆香,掌纹里嵌的却是官府特製的黑火油渣。
  这些东西似乎对…
  抓药的手顿了顿。
  吴仁安故意將九分散抖落三粒。
  药丸滚过青砖缝隙,恰被刀客皂靴碾碎。
  红褐色粉末沾在靴面暗纹处——那分明是官府的徽记。他忽而翻掌搭上来客腕脉,指腹传来的震颤竟似冰一般。
  “客官这脉象,戌时耍过的烈刀子酒,寅时又沾了的蛇涎香。”
  吴仁安说著掀开地字號药柜。
  取迷香时袖口漏出半截药童的指骨。
  刀客的瞳孔骤然收缩。
  雁翎刀鏘然出鞘三寸,刃面映出井台边未扫净的骨渣。
  红葯油是现调的。
  吴仁安舀起半勺尸蜡混入油底,又添了三钱泡著童指骨的七叶莲药酒。
  药杵碾过铜臼时,刀刃似的暮光正切在他鼻樑旧疤上。
  將恶鬼纹烙成夜叉相。
  刀客忽然以鞘击案,二十枚铜钱在台面跳成北斗阵,最末那枚正压住“亥时惊风”的血渍。
  “要钱?”吴仁安忽然轻笑,指尖银针挑破迷香纸包。
  刀客暴退半步,雁翎刀在空中划出个“乂“字,刃风扫落三束悬在梁间的断肠草。
  药包繫绳用的是佃户捆羊扣。
  吴仁安手指翻飞时,暗將药童的指甲粉掺入绳结。
  那刀客抓过药转身便走。
  临走时刀子耍了个刀。
  皂靴在青砖烙下串带黑火油味的脚印。
  他不是官差…官差没有这號人…
  更没有这號狠人。
  那客走时顺了个药箱…
  戌时的梆子声漏进门缝时,吴仁安正用蛇纹皮囊收装残余药粉。
  学徒早回了家。
  ——
  城南的菜市场早在戌时就歇息了,挑菜来卖的农家子日暮便卖完回去。
  吴仁安也来过几次,练桩功时师父让买肉…
  子时的梆子声漏过瓦当时,吴仁安正蜷在腐鱼摊的榆木樑上。
  指间拈著的骨粉泛著靛蓝磷光。
  却在菜市口石牌坊下骤然熄灭。
  夜风卷著烂菜叶味儿拍在脸上。
  混著屠户案板未洗净的血腥气,將最后一丝追踪痕跡吞得乾净。
  那案上还有些碎骨和肉星,一条黄狗前爪趴在案上舔著。
  吴仁安靴底碾碎半片鱼鰾。
  黏浆裹著蝇虫尸骸溅上裤脚。
  七步外废弃的鸡笼突然倾翻,二十根竹篾在月光里拼出个残缺的“漕”字。
  这买鱼的和卖鸡的都是他们的產业。
  按常理说,这水里討生活的不应该卖鸡。
  但阳泽前任府君的夫人爱吃一种八珍鸡下的蛋——於是漕帮就吞了养鸡的扫户,专为夫人养鸡。
  吴仁安並指挑开笼底茅草。
  迷香残渣混著黑火油味刺入鼻腔——正是那刀客襟口沾过的味道。
  青砖缝里突然窜出只脊背泛蓝的蜈蚣。
  虫豸吞过指骨粉的腹部鼓胀如豆。
  吴仁安甩出淬毒银针將其钉在墙上,虫尸炸开浆液。
  大师兄的银针不知淬的是什么毒,这些年过去,依旧堪用。
  估摸著是药石金汞之类的罢…
  虫血此刻混著屠户的猪血凝成胭脂色。
  绕过卖炊饼的土灶,朽烂的榆木门扉半掩著。
  门环铜绿间缠著缕灰白髮丝,与刀客后脑的那綹分毫不差。
  吴仁安吞了第三粒闭息丸。
  舌底压著的蛇胆骤然发苦。
  他足尖点过青苔斑驳的台阶,腐木门槛发出细不可闻的呻吟。
  屋樑上积著经年的雀粪,被月光照成惨白的星点。
  这家似多年没了生息,不见半点人气。
  吴仁安狸猫般翻上房柁时,三只灰鼠正啃著梁间悬的腊肉。
  那肉条泛著诡异的黄黑色,不知用甚么酒醃渍过。
  鼠牙撕扯的响动里。
  朽木屑混著药渣簌簌落下。
  东南角的蛛网突然震颤,老蛛弃网窜入瓦缝。
  吴仁安指腹抚过椽木裂纹。
  人身上的腥臊混著黑火油的刺鼻味渗入指纹。
  这梁架卯榫的制式精美,想来原来也是大家。
  亥时的雨在瓦当积了层锈色水渍。
  此刻正顺著裂缝滴落。
  吴仁安挪动半寸避开滴水,肘弯却蹭到片黏腻——樑上黏著块风乾的人耳。
  他捻起耳骨对著月光细看,耳垂处竟黏著官家的黑火油。
  子时三刻,穿堂风掠过中庭枯井。
  井绳突然自行绞动,带著铁锈味的湿气漫上房梁。
  吴仁安袖中滑出柳叶刀。
  刃面映出西厢窗纸上的剪影——那人脖颈转动时发出朽木摩擦般的响动,分明戴著面具。
  厢房里飘来蒸煮药材的苦香。
  混著女子用的茉莉头油。
  吴仁安鼻翼微动,辨出陈皮三钱、乌头二两、斑蝥五只,正是他晌午给刀客抓的迷香配方。
  瓦片忽地轻响,三粒老鼠屎滚落天井。
  在青砖上砸出细微的颤音。
  寅初的露水凝在吴仁安眉梢时,东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有人用刀鞘拨弄著碎瓷,刃口刮擦声刺耳的很。
  吴仁安腕间使力伸头想看。
  惊得梁间灰鼠坠下房梁。
  鼠尾扫过他的脖颈,留下道温热的触感。
  腐坏的椽木渗出一股朽味,与刀客靴底的黑火油味绞成股绳。
  瓦楞草在晨风里沙沙作响,掩住了厢房渐起的吃酒用饭的声音。
  吴仁安蚕食般啃完最后半块茯苓糕,碎屑落入天井餵了池中锦鲤。
  那鱼群忽然惊散。
  鳞片反光里映出樑上的人影。
  五更梆子敲过三巡。
  吴仁安终於等到梁下动静。
  铜壶煮水的咕嘟声里,有人用雁翎刀鞘敲击著药碾节奏。
  噹啷声忽重忽轻。
  吴仁安腕脉突跳,识海里血字的“罪”字多了一横。
  梁上君子也是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