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名字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抹残霞也被吞噬。
  夜色如墨,浸染了这座阳泽郡城。
  吴仁安的医馆一隅,油灯微微摇曳。
  灯芯火焰舔舐著他的影子。
  映照出墙上长长的影子,宛如鬼魅般起舞。
  他坐於诊桌前,手中捏著一撮未研磨的忍冬。
  却迟迟未动。
  他的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事物。
  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昨夜的情景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回:废宅中的廝杀,刀光剑影中飞溅的鲜血,还有那女子惊恐而又怪异的眼神。
  “叮——”药碾磕在碗沿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將他从回忆中惊醒。
  吴仁安长嘆一口气。
  似是泄了气。
  將忍冬碎倒入药碾中,开始机械地研磨。
  “咚、咚、咚”,药杵与碗底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医馆中格外刺耳。
  他接上了那包铜榆木杵,没去用师父的玄铁杵。
  仿佛昨夜刀客倒地时发出的闷响。
  “化瘀消肿,川芎一钱,丹参一钱半,当归二钱…”
  他低声念叨,似乎这样能驱散心中的阴霾。
  可那女子的面容。
  昨夜的疯狂…
  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窗外,一声乌鸦的啼叫划破夜空。
  似是阎王派来收命的差人。
  让吴仁安不由得浑身一颤。
  他抬头望向窗外,只见一轮残月掛在天边。
  宛如一把弯刀,散发出惨白的光芒。
  “腐肉横生,终成隱疾。”
  吴仁安自语,不知是在说那药方。
  亦或是是在说自己的心事。
  正当他准备继续研药时,医馆的门被轻轻叩响。
  “咚、咚、咚”,敲门声轻缓而有节奏,却让吴仁安的心猛然一沉。
  这个时辰,谁会来?
  他放下药杵,慢慢走到门前。
  手搭在门閂上,却迟迟没有拉开。
  右手从袖子里滑出把柳叶刀…
  门外的人也没有再敲,仿佛知道他就在门后,在等待著什么。
  终於,吴仁安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閂。
  “吱呀——”门扉缓缓开启,露出门外的人影。
  月光如水,流淌在女子的身上。
  她站在门口,一身脏乱的衣裳,髮丝凌乱。
  那厚厚的衣衫下是一片狼藉。
  怀中抱著一个熟悉的药箱——正是吴仁安昨夜遗落在废宅中的那个。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
  “是你…”吴仁安低声道,声音中不自觉地带著一丝颤抖。
  女子低垂著头,將药箱递向他。
  纤细的双手微微发抖。
  “你…的东西。”
  她的声音嘶哑,如同生锈的门轴,却莫名地让人心生怜悯。
  吴仁安接过药箱,却没有立即关门。
  他打量著眼前这个女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昨夜那个被囚禁在废宅中,如同笼中之鸟的女子。
  她又如何找到了这里?
  “你…如何找到这里?”他问道,眉头微皱。
  手中的柳叶刀滑进袖子。
  “跟著你来的。”女子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神黯淡无光。
  那眸子如同两潭死水。
  “我…箱子…上。”
  吴仁安心头一震。
  是啊…城北就止有这一家医馆…
  “你…来做什么?”吴仁安问道,语气中带著警惕。
  女子抬头,雪似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那双黯淡的眼眸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无处可去。”
  她的声音轻如蚊蝇,却字字如锤。
  咚咚敲在吴仁安的心上。
  吴仁安站在门口,脸上阴晴不定。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门,拒绝这个女子。
  她代表著麻烦,代表著昨夜那场血腥的杀戮,代表著他想要逃避的一切。
  那铜铃被夜风吹著。
  轻灵的声音將他拉回来。
  可是,当他看著女子那瘦削的身影。
  带著那双充满绝望与依赖的眼神,他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进来吧。”他最终还是让开了身子。
  女子愣了一下。
  呆在了原地…
  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地答应。
  她犹豫地跨过门槛,踏入医馆。
  吴仁安关上门,医馆內顿时陷入一片昏暗。
  只有桌上的油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照亮了两人的脸。
  “昨夜那人…是谁?”吴仁安忍不住问道。
  “我的…主人。”女子低垂著头,声音中带著一丝恐惧和留念。
  “他…囚禁了我十年。”
  “十年?”
  吴仁安惊讶道,隨即明白了什么。
  难怪她的身体如此虚弱。
  但她的眼神似乎没有绝望。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化为一声呜咽。
  似是在回忆那刀客…
  吴仁安看著她,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他应该將她赶走。
  无意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当他想起昨夜那废宅中的场景。
  想起女子身上的那些伤痕,他就无法开口。
  “你…想怎么样?”
  吴仁安最终问道,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看著他,那眼神中,有恐惧,有迷茫,也有…一丝希望。
  吴仁安深吸一口气。
  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
  “你…留下吧。”
  他说道,声音低沉而阴翳。
  女子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颤。
  她抬起头,看著吴仁安,眼眶湿润。
  那眼神,让吴仁安心中一紧。
  “我…不会拖累你…”女子轻声说道,声音中带著一丝感激。
  吴仁安没有回答,只是走到桌前,取出一套衣物。
  “先…换下来吧。”
  他递给女子,目光避开她。
  手腕处被柳叶刀割出道细小的口子。
  女子接过衣物,手指轻轻抚摸著布料,仿佛那是什么珍宝。
  “后面有井,可以…洗一洗。”
  吴仁安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他的心里是…愧疚…不敢面对…
  可明明杀死那刀客和童子时皆没这股子情绪…
  女子点点头,默默地走向后院。
  吴仁安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忍。
  將袖口的柳叶刀扔到白日里学徒的松木案上。
  那刃口上还沾著自己的血…
  “等等。”他叫住女子,走到后院,打来一盆热水。
  “用这个。”
  女子看著那盆冒著热气的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继而是深深的感动。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
  “我…帮你吧。”吴仁安说道,声音中带著一丝犹豫。
  女子怔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欣喜,
  但很快,那恐惧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她轻轻点头,將衣襟解开。
  吴仁安看著她身上的那些伤痕,那些青紫的淤青,那些细小的划痕,心中一阵刺痛。
  那雪白的肌底上满是…
  他拿起一块绸布,浸入热水中,开始轻轻地擦拭女子的身体。
  那是师父与他擦药杵的。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女子闭著眼睛,任由他摆弄。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著。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別的什么。
  蘸水的绸布擦出昨夜凝结的硬块。
  清水很快变得浑浊,吴仁安倒掉脏水,重新打来一盆热水。
  他继续清洗著女子的身体,动作愈发轻柔。
  “痛吗?”他轻声问道,看著女子身上的一处特別深的伤痕。
  女子摇摇头,眼睛依旧闭著。
  但吴仁安注意到,有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入水中,悄无声息。
  洗完身体,吴仁安又帮她清洗了头髮。
  他用皂角,一点一点地揉搓著她的头髮,洗去了多年的尘垢和污秽。
  女子的头髮,原本粗糙乾枯,如今被热水浸润,竟显出几分柔顺。
  吴仁安看著她,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好了。”他擦乾手,走到一旁,背对著女子。
  “你…穿上衣服吧。”
  身后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吴仁安知道,女子正在穿衣。
  他的心跳,不知为何,加速了。
  “好了。”女子轻声道。
  吴仁安转过身。
  看到女子穿著他的衣物。
  显得宽大而空荡。
  但那件普通的布衫,在她身上,却莫名地增添了几分气质。
  “我…给你上药。”吴仁安说道,拿出一盒药膏。
  他让女子坐下,开始一点一点地涂抹药膏。
  药膏冰凉,带著淡淡的马钱子香。
  前日医馆中的学徒炮製的——吴仁安不喜甘草炮製,止教了她个砂炮。
  来这治病的都是些江湖人,都是治好算了的。
  那褐色的药膏覆盖在女子的伤口上,如同一层保护膜。
  女子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上完药,吴仁安將她抱起。
  馆里只有四张病榻,吴仁安住后院厢房。
  他大约四五日方睡一回,平日里皆是运转周天,练功代替休息。
  他不喜睡…
  將她轻轻地放到床上。
  他给她盖上被子,掖好被角。
  “休息吧。”他轻声说道,准备离开。
  女子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著某种复杂的光芒。
  “別走…”她轻声恳求道,声音中带著深深的恐惧与依恋。
  吴仁安站在床边,看著她,心中挣扎。
  他知道,他不应该留下。
  可是,当他看到女子那双充满期待与恐惧的眼睛。
  他就无法拒绝。
  自己昨夜的行为和那使刀的畜牲没两样…
  “好。”他最终说道,坐在床边。
  女子紧紧地抓著他的衣袖,生怕他离开。
  吴仁安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坐著,任由女子抓著自己。
  自己不能当畜牲!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医馆內,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空气中轻轻迴荡。
  窗外,月亮升到了半空。
  那月尚缺了些。
  银白的月光洒落进来,在地上铺开一层淡淡的光晕。
  吴仁安看著女子,心中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动。
  似乎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將会完全不同。
  “名字…”女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名字…”
  吴仁安看著她,心中一动。
  “每个人都该有个名字。”他轻声说道。
  女子看著他,眼中充满期待。
  吴仁安思索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的月光上。
  “月…月如。”他轻声说道。
  “你的名字,就叫月如吧。”
  “月如…”女子轻声重复著,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
  然后,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那笑容,在吴仁安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他也笑了,不是那般扮恶鬼的狞笑。
  亦不是堆笑。
  他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十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谢谢…”月如轻声说道,眼中闪烁著泪光。
  吴仁安没有回答。
  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月如慢慢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陷入了沉睡。
  吴仁安坐在床边,看著她安详的睡顏,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
  这女子比他坚强的多…自己曾喜欢的过的女孩她…还好吗…
  想起自己少年时干过的荒唐事。
  那给自己改名叫吴天討她欢心的…
  不禁望著月陷了进去。
  窗外,夜色渐深,银月高悬。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远处河岸上垂柳的絮子。
  吴仁安也趴在床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