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木位
  晚霞如血,染尽西天。
  正是暮色渐深之际。
  阳泽城西边的疫区如同被阴兵过境地似得。
  寂静而又沉重。
  倒是有活的…
  吴仁安隨师父踏在归途上。
  一路无话。
  今日他们在疫区治活了数十名病患。
  虽然辛苦,却也有所成效。
  这疫病之症,看似寻常热疾。
  却又诡异非常。
  病者往往先起红斑,继而高热不退,最后浑身溃烂而亡。
  陆济世额上风霜更甚,眉宇间忧色难掩:“此症与去年沿阳县所染颇为相似,恐是一脉相承。”
  吴仁安心中默默思索。
  “师父所言是极。弟子今日观察病患,发现其症状虽像热疾,却又不尽相同。
  尤以皮肤溃烂处,竟有黑气隱现,似与常病大相逕庭。
  那症状正是寒热交替,肌肤起疹,咳血不止...且病情来势汹汹,若不及时救治,恐三日內则会毙命。“
  陆济世闻言,停下脚步,长嘆一声。
  “此乃天灾人祸並至,非我等可轻易阻断。你且先回去吧,照顾妻子。明日辰时,再来仁济堂练桩功,或可增强体魄,抵御疫气。”
  吴仁安躬身作长揖:“弟子遵命。”
  陆济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极长。
  吴仁安止望著师父远去的身影。
  那日在梦中所见的恶鬼。
  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以及聚宝坊的血案,背后是否有著某种联繫?
  他不得而知,只能暗自警醒,如履薄冰。
  “相公…”月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回到仁安堂,月如已备好晚膳。
  饭桌上,有青菜燻肉,几碟小菜,简单却温馨。
  吴仁安强打精神,將疫区的惨状暂时拋之脑后。
  “今日如何?”
  月如轻声问道,眼中满是关切。
  吴仁安勉力一笑。
  “尚可。师父医术精湛,已救治多人。明日辰时,还需前往仁济堂练桩功。”
  月如点头,又道:“你面色不佳,可是太过劳累?”
  “无妨。”
  吴仁安摇头,夹起一块菜,放入月如碗中,“你且多吃些,莫要为我担忧。”
  月夜深沉,银辉如水。
  吴仁安与月如早已睡下。
  止余屋內一片寧静。
  窗外,不时有微风拂过。
  吹动著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夜的低语。
  然而,正在这平静的夜色中。
  吴仁安霎时间感到一阵心悸,如同有人在心头狠狠一刺。
  他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
  月如被惊动,迷迷糊糊地问:“相公,怎么了?”
  吴仁安环顾四周,屋內一切如常。
  並无异状。
  却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无事,你且安睡。”
  他拍拍月如的手背,轻声安慰道。
  月如翻了个身,很快又沉入梦乡。
  吴仁安却久久不能平静,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
  捻开一角窗帘,向外望去。
  月色下的庭院寂静无声,也並无异样。
  “奇怪…”
  吴仁安喃喃自语,“难道是夜叉噬魂功又有所感?”
  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决心不再多想。
  復又回到床榻上,闭目养神。
  最终,疲惫战胜了忧虑,吴仁安沉沉睡去。
  然而,他並不知晓。
  仅在城北中另一处。
  一场血腥的杀戮正在重新上演。
  曾经繁华的赌坊,此刻已成为死亡的舞台。
  破碎的赌桌、七零八落的椅子,以及斑斑血跡,无不诉说著这里发生过的惨剧。
  “快跑!分散逃!”
  陈景和低吼一声,挥手示意身后的无生教教眾四散而逃。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奔逃。
  总是在聚宝坊內兜著圈子,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形的牢笼。
  每当他们以为找到了出口。
  忽的眼前的景象又会扭曲变形,回到原点。
  赌坊里又是人声鼎沸,那大小呼喝之声不绝於耳。
  “当真是鬼蜮伎俩…”陈景和低声咒骂。
  就在此时,一道悽厉的惨叫自后方传来。
  眾人回首望去,只见一名教眾悬浮於半空,五臟六腑仿佛被无形之力绞碎,鲜血如雨般洒落。
  “夜叉来了!速退!”陈景和厉声喝道。
  无生教眾闻言色变,纷纷施展轻功后撤。
  然而,一道青面獠牙的身影却已悄然浮现,那血红的双眼中满是狞笑。
  “嘿嘿嘿…”
  恶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鼠辈,今夜尔等一个也別想活著离开!”
  陈景和心头一震,这声音分明是当日死於此地的校尉!
  守备司他不止一次去过,那里的人他都摸透了,止为无生教之大计。
  “快…快,布'诡结阵'!”
  陈景和沉声喝道,同时双手结印。
  一道黑气自掌心涌出。
  十余名教眾闻言,迅速列阵。
  各自运转邪功周天。
  一团团黑气在他们之间流转,形成一个诡异的阵法。
  张栓——不,应该说是张栓的恶鬼。
  对这鬼蜮阵法却是不屑一顾。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刀。
  刀身漆黑如墨,隱有血光流转。
  “区区邪术,也敢在本校尉面前卖弄?”
  恶鬼张栓狞笑道,隨即一刀劈下。
  刀未至,刀气已如惊涛骇浪般席捲而来!
  “小心!”
  陈景和喝道,同时双掌推出,一道黑气迎上刀气。
  “轰!”
  气浪四散,无生阵被冲得摇摇欲坠。
  数名功力较弱的教眾口吐鲜血,面色惨白。
  陈景和心中惊骇不已。
  生前的这人不过是守备军校尉,武功虽然不弱。
  却也止是锻骨境,如何会有如此惊人的刀法?
  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刀气中竟带有一丝诡异的力量。
  却是直衝心神,令人生出无端恐惧。
  “诸位师兄弟,此地诡异,不可久留!隨我突围!”
  陈景和一声令下。
  率先朝一处看似通往外界的走廊直衝去。
  眾教眾紧隨其后,却见那恶鬼张栓竟不急於追赶。
  止立於原地,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陈景和心中警铃大作,刚要出言提醒。
  却见前方走廊尽头,又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个身著捕快服饰的中年男子。
  腰间別著腰牌,手持一柄长刀。
  面色铁青,双目无神。
  “是那死了的捕快!”有教眾惊呼。
  正是那夜与张栓一同死於此地的捕头牛焕章!
  陈景和脸色一变,急忙停步。
  前有捕快,后有校尉,两人皆已成恶鬼,实力不知提升了多少。
  以往陈景和或许不惧,但在这诡异的聚宝坊內,他心中也没有十足把握。
  “陈香主,我等今夜恐难活命…”
  一名年长教眾低声道。
  陈景和冷哼一声。
  “区区鬼物,也敢阻我无生教大业?”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铜板,上面刻著一个扭曲的“木”字。
  “这是…”年长教眾认出此物,面露惊色,“'木位'!”
  陈景和冷笑:“不错,此乃教中宝物。坛主命我来主持这木位,今日正好一试其威!”
  言罢,他將铜板高举过头。
  口中念念有词。
  铜板表面的文字渐渐亮起,发出幽幽绿光。
  “孽障受死!”
  陈景和一声厉喝,铜板上躥出幽绿色的寒芒,直朝牛焕章照去。
  牛焕章似乎对这铜板有所忌惮,身形一晃,试图躲避。
  然而铜板之光如影隨形,终於將他笼罩其中。
  “呃啊——”
  牛焕章发出痛苦的嚎叫,身形渐渐缠上不知何处生出的黑绿色藤蔓,似乎要被那些藤蔓吸乾。
  那藤蔓爬满了全身,更甚者有些蔓枝从牛焕章体內破体而出。
  无数藤蔓將他整个囫圇包裹…
  陈景和面露喜色,正欲再接再厉,却听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大景的土地上卖弄?”
  陈景和心头一凛,回头看去。
  只见张栓不知何时已欺身至近前,那双血红的眼睛中满是嘲讽。
  “香主小心!”教眾们惊呼。
  张栓一刀斩下,直取陈景和咽喉!
  陈景和仓促应对,掌心运劲。
  一道黑气狠狠撞在刀身上。
  “鐺!”
  一声脆响,陈景和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剧痛,整个人被震得连退数步。
  “这怎么可能?”陈景和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自己堂堂换血境后期高手,竟被一个恶鬼逼退?
  自己修炼的可是无生教的秘法,模擬诡异之气的真功,能似那诡异般相互吞噬阴气、怨气类的事物…
  怎么可能被一个恶鬼击退!
  不等他回过神来,张栓已再次欺近。
  长刀如血虹般舞来。陈景和勉强闪避,刀锋擦过胸前,留下一道血痕。
  “香主!”
  教眾见状,纷纷上前助战。
  张栓不屑一笑,刀势一变,泼为漫天刀影,笼罩四周。
  数名教眾惨叫著倒下,身上皆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此人刀法太过诡异,不似人间武学!”
  陈景和心中大骇。
  张栓的刀法凌厉无比,且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之感。
  似乎每一刀都直刺人心,令人不自觉生出恐惧。
  更可怕的是,他的刀似乎能穿透实物,即便躲在柱子后,也难以避其锋芒。
  “难道是…诡域!”
  陈景和恍然间想到一种可能。
  传闻中,某些特殊的诡异能创造一片独特的领域。
  在其中,诡异几乎无所不能。
  难道聚宝坊已成为某种诡域?
  “诸位,我等被困诡域之中,且需合力破局!”
  陈景和高声道,同时运转功力,准备施展无生教秘法。
  就在此时,一道更为恐怖的气息突然降临。
  整个聚宝坊仿佛在瞬间凝固,空气变得粘稠,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连张栓和牛焕章这两个恶鬼都不由停下动作,面露畏惧之色。
  “大人来了…”
  张栓低声道,语气中带著一丝恭敬。
  陈景和心头一沉,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漆黑的角落中,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绽放。
  隨后,一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那是一个身著黑衣的高大身影。
  面容被一张青面獠牙的面具遮住,只露出一双血红的眼睛。
  身上散著一股药味…
  “夜叉…”陈景和喃喃道,脸色变得煞白。
  这正是当日大开杀戒的“夜叉”!
  夜叉缓步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眾人心头。
  他的身形似极缓慢,却在眨眼间便闪到眾人面前。
  “鼠辈,好大的胆子,敢来阳泽城撒野?”
  夜叉声音低沉,却如雷鸣般在眾人耳中迴荡。
  陈景和强自镇定,抱拳道:“阁下与我们无冤无仇,为何阻我去路?”
  夜叉冷笑:“无冤无仇?你们即为大患,祸害阳泽,罪该万死!死在我手上合该如此”
  那夜叉笑的癲狂无比…
  “阁下既知我等行事,当知我等之志。天下沉沦,朝纲败坏,唯有大乱之后,方能大治。阁下若有意,不妨与我等联手,共图大业!
  杀出这儿,將这阳泽屠尽!
  到时,天下人任大人屠戮…”
  夜叉闻言大笑:“大业?你等鼠辈,也配谈大业?”
  笑罢,他一掌拍出,看似轻描淡写。
  乌紫色手掌却带起一阵狂风,直摧陈景和胸口。
  陈景和大惊,急忙运功抵挡,却仍被震得连退数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这…”
  陈景和心中骇然,“此人实力竟如此强横!”
  他自忖换血境后期的修为。
  在阳泽城中已算顶尖高手,却在此人一掌之下如此狼狈!
  “诸位兄弟,合力出手!”
  陈景和一声令下,剩余十余名教眾同时出手,或拳或掌或暗器,齐齐攻向夜叉。
  夜叉却是不躲不闪,任凭攻击落在身上。
  令人惊骇的是,那些攻击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没有造成丝毫伤害!
  “这怎么可能?”眾教眾惊呼。
  夜叉冷笑一声,紫黑双手一挥,如同拂去灰尘般轻鬆。
  却止见十余名教眾同时倒飞出去,撞將在墙上,口吐鲜血,几乎同时毙命!
  陈景和见状,心中大惊,知道今日若不使用非常手段,恐怕难以脱身。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木位”上,同时掐诀念咒。
  铜板顿时光芒大盛,一道黑绿之气冲天而起,化作一个巨大的藤蔓漩涡,笼罩整个大厅。
  “木位——永缚!”陈景和一声大喝。
  这是这木位配套的秘法,以施术者精血为引,激发“木位”中封印的诡异之力,可短暂压制甚至吞噬其他诡异。
  无生教正是凭藉此法,收服了不少诡异为己所用。
  藤蔓中心,一只巨大的木藤从虚空中伸出,朝夜叉缠去!
  又有数条枝蔓隨之而去。
  夜叉见状,不退反进,一拳轰向那巨藤。
  “轰!”
  一声巨响,整个聚宝坊为之震动,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烟尘散去,只见夜叉依然立於原地,而那藤蔓已然消散。
  止其手上淌出了汨汨的鲜血,那血確实紫红色,带著一股子老鼠的瘟臭味。
  数道藤蔓从手里蔓出…
  “木位”上出现一道裂纹,显然受到了重创。
  “这…这不可能!”陈景和面如土色。
  “木位”乃无生教东南大业的根基之一,连气海高手都难以挡其威,竟被对方一拳破之?
  夜叉缓步走向陈景和,每一步都却似踩在他心上。
  “你以为,凭这些小把戏,就能对抗我?”
  “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夜叉的声音已经疯魔。
  眼中的杀意如同实质,几乎要滴出血来。
  不知何时起,他的內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吶喊:杀!杀!杀!
  陈景和知道今日难逃一死,心中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就在此时,他突然想到一物。
  或许能救他一命。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瓶中盛放著一滴血色液体。
  这是无生教高手以无生大法摄取无数刚死之人的魂魄精炼而成的“无生血”,据说可短暂摆脱诡异影响。
  陈景和二话不说,將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剎那间,他感到一股寒流自丹田涌出,遍布全身。
  原本笼罩在聚宝坊內的诡异气息似乎淡了几分。
  “有效!”
  陈景和心中大喜,趁夜叉不备,撞破一旁窗户,飞身而出!
  夜叉没有追赶,止是站在原地。
  看著陈景和逃离的背影。
  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等的末日,已经到了!”
  说罢,他转向尚未毙命的几名教眾。
  伸出手,紫黑五指聚成爪,直朝他们抓去…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陈景和成功了!
  眼前的景象没有扭曲,他真的来到了聚宝坊的门口。
  “成了!”
  陈景和心中大喜,却又转念一想。
  为何夜叉会放他离开?
  顾不得多想,他迅速出了聚宝坊。
  只觉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然而,还未等他鬆一口气。
  眼前的景象令他瞬间绝望——聚宝坊外,灯火通明。
  数队捕快和守备司的官兵已经列阵以待。
  “陈景和,你可算出来了。”
  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正是阳泽城知府郑明远。
  “知府大人?“陈景和难以置信,“你不是答应...“
  郑明远冷笑一声:“本府答应了何事?只记得有贼人挟持本府家眷,意图胁迫本府配合叛乱。幸而守备司及时出手,拯救了犬子和內眷。“
  陈景和这才明白,郑明远已经反水。
  与守备司联手剷除无生教。
  而自己,恰好成了一个祭旗之人。
  “放箭!“
  刘铁山一声令下。
  “嗖嗖嗖!“
  无数箭矢如雨点般射来,其中不乏守备司特製的破甲劲弩,威力惊人。
  陈景和急忙施展身法闪避,同时祭出密器抵挡。
  虽然挡下了大多数箭矢,但箭雨实在太密。
  其中还夹杂著重弩的箭矢,即使是他也难以全部避开。
  “噗噗噗!”
  连续几声闷响。
  陈景和的肩膀、腿部和腹部都中了箭,鲜血顿时涌出。
  “可恶!”
  他咬牙切齿,知道自己不敌,只得强忍剧痛,施展无生大法试图逼出箭矢。
  运起轻功就要跑路…
  一路逃,他流了一路血。
  无生大法確实不凡,即使被射成筛子,他依然能够保持高速移动。
  当夜深沉,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阳泽城陷入一片黑暗。
  陈景和已经逃到城南,但此时他的內气已经耗尽。
  伤势也越发严重。
  视线逐渐模糊,他跌跌撞撞地闯入一处破败的院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还未结束…”
  他喃喃自语,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昏死前將那“木位”铜板吞入腹中…
  院落內,寂静无声,唯有时不时吹过的夜风。
  却发出“呜呜”的哀鸣,如同在为一场尚未结束的悲剧奏响前奏。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陈景和惨白的脸上。
  也照在了院子角落里的一个铁笼子里几个蠕动的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