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山岳
  第51章 山岳
  天如黛青黑布,星光点点璀璨,遍洒葛江里左近的田垄阡陌。
  静謐的乡间小院,里长青、葛甲已各自有了几分醉意。
  乃至赵月,在抚睡了小儿葛季后,也兴之起至,饮了两杯里长带来的乡间澧酒,脸上隱约泛著两抹佗色。
  木案上,已是杯盘狼藉。
  一盘青椒炒肉,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猪油,被赵月小心端回灶上,並点来一盏膏油灯。
  飘摇的橙红烛火,在黑暗中隱约闪烁,照出周围一圈,大大小小、聚精会神倾听的脸。
  “那仙舟可厉害,不止能在水上无风自动!
  “其下有皮製之轮,在水中时会收起,在陆地时,又会展开,无须马拉,便可自动而行!”
  昏暗中传来一片惊呼。
  “那挖掘机,高一丈,彷如巨兽!口如斗,无坚不摧,一挖咬下,便是一个深坑,人见了,都要嚇得走不动路呢!”
  又是一片惊嘆连连。
  “还有那传单,人人免费可领!一张可值十钱!若运气好,还能与仙国之民说上几句话,沾沾仙气哩!”
  隨著葛甲,一件一件仙国之事妮妮道来,周围惊嘆声此起彼伏。
  一片人已被种种奇妙之物彻底折服,陷入到深深的畅想之中。
  末了,葛申意犹未尽总结道:“可惜了。若你们在咸阳啊,便知,我说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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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国之神异,远非我等凡民,所能想像!”
  更是一圈低呼和羡慕之声!
  葛甲颇享受这种感觉。
  仙国的出现,就似一道无孔不入的春风,吹动了整片咸阳的风潮。
  哪怕仅仅只是转述、回忆,都令他心神摇曳,与有荣焉,仿佛飘飘而登仙国之境界!
  在座除开葛甲一家,便是里长葛青一家。
  三伯公虽也受他邀请,但仍是推辞不来,他也只能令葛仲端了一小碗青椒炒肉,送至他家,以作酬谢。
  战国时没什么娱乐,一入夜,便只能一群人席地榻坐,胡吹乱侃。
  以往总是里长葛青,说些年轻时,应徵兵役劳役时的种种见闻軼事。
  但这回,他是自然而然,成了话题的中心。
  话头渐深,酒也喝得多了。
  赵月先带著孩子去睡觉,里长青的家小,也都离去。
  小小院子里,只剩下葛甲和葛青二人,对一盏小小灯火。
  葛甲定定地盯著烛火,酒意上涌。
  “青伯,多年来,劳您照顾我家妻儿,大恩大德,甲没齿难忘。”
  葛青摆摆手:“说这些作甚!葛江里能出个卫尉军,我面上可光彩得很!”
  葛甲母亲早亡,父亲也死在战场。
  自小便受了里长恩惠。
  后来在战场上作战勇猛,得了公士爵位,在葛江里分了田和宅。
  更得蒙恬將军赏识,破格拔擢进了卫尉军,也是在青伯的介绍安排下,与妻子赵月成婚。
  然,咸阳城太大,高官厚爵,恆无上限。
  相比较卫尉军中,那些咸阳本地出身的良家子,他无父无母,家贫无钱,自是无力在咸阳安家。
  只得將妻儿留在葛江里,孤儿寡母,著实是受了青伯一家不少照顾。
  葛甲抬头,遥望向咸阳的方向,眼底似有炽烈的火焰升腾。
  郑重道:“青伯,我已物色好了咸阳一间小宅,打算再过半月,便带阿月孩儿,迁过去了。”
  葛青顿时喜上眉梢:“好小子,有本事!咱葛江里,也能出个入咸阳的了!”
  秦人有严格的籍贯制,寻常人便是家资不菲,也没资格住去咸阳。
  但葛甲身为卫尉军,自是不同。
  葛甲正色道:“青伯,我既入咸阳,葛江里的田,自也是顾不上了。
  “爵田半年前我已处理了。
  “只能將东滩头,分我的那二十垄新开水田,赠予青伯,以酬多年来,您的照顾之恩!”
  一听东滩头的田,葛青脸上立时露出一抹异色。
  葛甲还以为他不愿受,立刻道:“青伯,若您当我是后辈子侄,切莫推辞!”
  葛青脸上的神情,却是越发不自然,偏过头去。
  只是口中说道:“好,好极。你只管放心去。”
  葛甲稍稍惊讶,青伯竟是一句也没推辞?
  这可不像是青伯的为人!
  又聊了几句。
  院门处,忽传来一声唯唯诺诺的女子喊声:“甲,甲大哥!您在家吗!”
  葛甲还未反应过来,葛青的神情已是微微变化::“是呈的妻子!”
  葛呈是甲的同乡,为人急公好义,乐助乡里,颇有豪侠之风,很受甲的尊重。
  葛甲正欲前去开门。
  葛青已先一步站起:“我去。”
  打开门。
  葛青却是没让她进来。
  而是在门口,低低说了两句。
  葛甲隱约听闻,两声隱隱的啜泣。
  片刻后。
  只有葛青一人回来。
  “青伯,呈嫂呢?”
  “她只是来问候一句,天色太晚,我便让她先回去了。”
  “青伯,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能有什么事!”
  葛青越是否认,葛甲越是觉得不对劲。
  回想呈三兄弟,一直做的的事情。
  忽然记起,回村时,似有人远远喊过一句,引水渠葛甲立时直起身子:“青伯,莫不是东滩头的引水渠,出问题了?”
  葛青神情一僵,言辞闪烁:“能出什么问题?呈、泉兄弟几人的品性,你又不是不知。”
  呈、果、岩三兄弟,皆是仗义豪侠之辈,很得大家敬重。
  引水渠,便是他三人带头,召乡里一同营造修建的。
  葛青实在不擅长掩饰。
  葛甲严肃道:“青伯,还请如实相告!”
  “甲啊,听青伯的,此事你就別管了。也—管不了。知道了,反而烦心。”
  葛甲心中一惊,思片刻,低声道:“事涉硕鼠潭?”
  葛青默然,缓缓点头。
  硕鼠潭並非是个地方,而是个人,
  他自然不姓硕鼠,只是名为潭,盖因横行霸道,鱼肉乡里,如同硕鼠遭人厌恨,暗地里,被人称作硕鼠潭。
  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姓名一一贏潭,贏姓宗室之后。
  空气在这一刻,短暂沉默。
  葛甲微微吸了口气:“青伯,我还是,想知道———”
  葛青知道甲的个性,即便自己不说,他也定会找其他人,问个水落石出。
  “罢,罢·—...”
  飘摇的烛火中,葛青一点点诉说来龙去脉。
  葛甲只听了几句,手掌已开始不自觉紧,愤怒、恐慌、不安纷至沓来。
  终於是忍不住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之上。
  “欺人太甚!”
  说也简单。
  呈、果三兄弟,自一年前,便开始號召同乡,修一道引水渠,引沪河之水,
  进东滩头。
  一旦引水渠修建成功,不止西垄的旱田,浇灌起来便捷得多,更能在东滩头,辟出大片的新田!
  此事艰难,起初只三兄弟自己奋进挖掘,日夜辛劳。
  后眾人见他们鍥而不捨,事有可为,便逐渐有更多人一同加入。
  似葛甲这般,不能参与的,则是捐钱捐物,以作修渠之资,也可分一块由。
  到如今,不止葛江里参与其中,相邻的白石里、南松里,都有人参与其中!
  如此一年过去,眾人齐心协力,这条引水渠,马上就要修成!
  却在前日,那硕鼠潭突然带人跳出来,一书禁令,不许他们继续修渠!
  葛甲强压怒意道:“即便那硕鼠潭,是宗室贵人,却也没有禁令开渠的道理!”
  葛青嘆道:“自然。所以,他拿的,是芷阳县的令书,芷阳县丞发的令。
  “说,东滩引水渠开在產水上游,干涉了下游芷阳宫的用水,需等验明查清之后,方可决定能否通渠!”
  “此无稽之谈也!”
  葛甲嘴唇抿成一道细缝:“芷阳宫有灞、沪二河同时供应,根本不缺水!
  “一条小小引水渠,能有什么影响?
  “再者说,引水渠开修,足有一年矣!
  “若真牵涉芷阳宫用水,早不说晚不说,为何偏在这时候下令!”
  葛甲用力一锤桌案:“他分明是要行,威逼利诱,巧取豪夺之事!”
  引水渠一旦开渠成功,东滩头便会多出大片水田!
  按秦律,所开荒田,当属开荒人所有。
  硕鼠潭,就是看上了这一大片新田!
  欲以奸计,强夺之!
  十年来,他硕鼠潭,能豪据芷阳县乡里大量土地,不正是依靠此种种奸计掠夺而来吗!
  葛青长长一嘆:“硕鼠潭之心,人人皆知!听说他今日,已派人下乡里,欲以一成低价,强买东滩水田!”
  不能卖!
  葛甲手紧紧按在膝盖上,很想大声咆哮出这一句!
  但下一刻,他却忽然间,像是被抽掉了脊樑,整个人颓丧下来。
  不卖?
  不卖当如何?!
  芷阳县那一书禁令,於硕鼠潭而言,不过是信手翻来,一句话的事。
  可对葛江里、白石里、南松里数十户村民而言,却是天堑!
  尊了令,则一年心血,尽付东流!
  不尊令,强开亚?
  墨刑、刑、別刑、鬼薪城旦—“·
  秦律严苛,敢抗县命者,轻则发配,重则丧命!
  告官?
  求芷么县令?
  葛甲嘴角,扯起一道讽刺颓丧的讥笑。
  莫狂妄自大!
  他们算松伍东西?
  葛江里,又算松佤东西?
  皆黔首蚁耳!
  进退维谷,跋前后,此为,不可逾越的,尊卑界限!
  葛甲的手,终於颓然缩亚懈开来。
  一刻钟前,他畅聊仙国,飘飘若云端飞舞,仿佛自业也成为了仙国的一部分,徜祥在澄明如镜的未来想像里。
  短短一刻钟后,世界露出挣狞的疗牙,一巴掌將他拍回冷冰冰的,残酷的现世。
  那云雾繚绕的仙国,毕竟只是高高在上、虚无縹緲的幻影。
  唯有葛江里,唯有硕鼠潭,唯有东滩头,那即將不属於葛江里的引水渠,才是真正的,属於他们的世界。
  “只苦了呈果三兄弟的,一年心血啊———·
  他抬起头,遥望东南向。
  那里正是芷么你的方向。
  葛甲只是不明白。
  明明,是他们葛江里的先祖,路蓝缕披荆斩棘,两代之功,方所修成的芷么似。
  为何会在今时今日,反成为压在他们这些后人头上,不可撼动的山岳?
  又或者,不止在今时今日而已。
  山岳一狗都在。
  从古至今,始终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