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听调不听宣
  书房內人声鼎沸。
  陆迟偷抬起眼,越过那些激烈爭论的雄壮背影。
  目光投向身旁的主位。
  陆沉舟就端坐在那张宽大铺著完整虎皮的帅椅上。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明公。”
  贾三的声音冷静,却带著毒蛇般的阴冷。
  “此詔来得蹊蹺。”
  “朝廷数月之前还在调集大军,陈兵白水关外,虎视眈眈。”
  “此刻突然示好招安,更是愿意与您结拜为异姓兄弟。”
  “只怕是缓兵之计。”
  “一旦我们放下刀兵,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时。”
  他细长的眼睛眯起,闪烁著精明的算计:
  “这詔书,怕是包藏祸心,意在分化瓦解。”
  “是啊,明公,您千万不能前往洛阳。”
  陈大山猛地抬起头,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愤怒:
  “关陇的太平,是我们用血打下来的。”
  “朝廷?那帮衣冠禽兽这些年又有何作为。”
  “那小皇帝號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跟我们的理念根本不符。”
  “如今您大权在握,他分明就是忌惮,想要引君入瓮。”
  赵云也在一旁接过话茬:“朝廷的狗官,没一个好东西!”
  “我们辛辛苦苦四年一统草原,他什么时候派过一兵一卒。”
  “粮草军械全是明公在背后扶持,我不听什么圣旨!”
  “我只听明公的令旗!要打,末將愿为先锋。”
  “第一个衝上金鑾殿,剁了那狗皇帝的脑袋。”
  厅堂內,空气仿佛被点燃。
  老將们压抑了太久的悲愤。
  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熔岩,在“入京”二字上轰然喷发。
  兵变!
  难道......
  难道这些叔叔伯伯们要反?
  陆迟的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他死死盯著父亲那依旧稳如磐石的侧脸。
  “行了。”
  陆沉舟声音终於响起,打破了眾人的爭执。
  那声音低沉平稳,带著千钧之力不容置疑。
  “欲息干戈,海內承平。”
  “朝廷许我等归顺,授以官职,共享太平。”
  他环视一眼眾人:“如今外患已定,只剩內乱。”
  “除关陇地区之外,大明各地依旧是饿殍载道。”
  “將士们也是时候安享晚年,享受一下来之不易的太平生活。”
  赵云张著嘴,未尽的怒吼卡在喉咙里。
  贾三眯起的眼中精光闪烁,满是惊愕....
  “反,迟早要反。”
  陆沉舟皱起眉头打量著沙盘。
  “但不是现在。”
  “草原之战,我军损失大量精锐不说,如今人困马乏,已无力再战。”
  “难道要那些跟著我们顛沛流离,只求一口饭吃的流民的血?”
  “还是要把我们最后剩下的这些兄弟们的血流干?”
  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视全场。
  没有人敢与他对视。
  赵云攥紧的拳头不知不觉鬆开了些。
  陈大山腮帮肌肉虬结,赤红的眼中的恨意,终於也翻涌起一丝复杂的挣扎。
  “趁此机会休养生息招兵买马。”
  “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將,作战能力已经独当一面。”
  “我的要求只有一个,用心培养下一代的將士,以备將来再战。”
  贾三释然了,是啊。
  他们真的已经不再年少。
  明公从当初稚嫩的少年,如今也步入了中年,鬢角也多了几缕白髮。
  “我们若战,正中下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些世家门阀巴不得我们跟朝廷互相消耗,他们好坐收渔利。”
  “一旦开战,朝廷的士兵从何处来?”
  “最后还不是压在大明万千百姓身上。”
  “人民万岁的理念还需要时间去发酵,我们不能急於一时。”
  真相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厅內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將军们脸上的激愤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阴谋攫住的沉重。
  “我还是那句话。”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眾人,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归顺可以。”
  “听调不听宣。”
  “关陇和草原的军权必须牢牢把握在我们手中。”
  贾三赞同这个提议,他深深了解陆沉舟,绝对不会听信朝廷的詔安之言。
  沉默片刻,隨即问道:“明公,呈上朝廷的奏摺,何时出发。”
  “你看著办,对了....”
  “还有那个劳什子武国公我就不要了。”
  “换一个冠军侯就行。”
  “其他事情你们自己商议,最近都不要来打扰我了。”
  “我要多点时间陪陪家人,你们也是一样。”
  “拿不定主意再来找我。”
  又商议片刻,直至晌午时分。
  眾人走出了议事厅。
  陆迟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
  陆沉舟跟贾三並排而行。
  “草原那边....我们是不是要派个人过去?”
  陆沉舟看了他一眼:“文官?”
  对面頷首:“韩成功他们对於政务不精通,那些文官的肠子恐怕难以应付。”
  “你有没有好的人选?”
  既然贾三这么问了,陆沉舟就知道他一定有了主意。
  “王浩然如何?”
  他差点忘了这位清河县令。
  自从关陇平定之后,他就辞官。
  在庆阳人民银行当了一个副行长。
  陆沉舟原本的想法是把两位舅子派过去的,但是想想曹淑肯定不会答应。
  王浩然倒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此事就交於你办。”
  贾三拱手告辞,等陆沉舟想起什么来,对方早就消失不见。
  十日后。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
  仿佛一块洗满墨汁的絮,悬在洛阳城巍峨的宫闕之上。
  养心殿內。
  文武百官按品阶高低,排列两旁,蟒袍玉带,冠冕堂皇。
  所有人的视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都死死盯著殿內中央。
  那唯一一个站著的身影。
  关陇使者,张亿。
  这也是陆沉舟第一次派人前来朝廷商议。
  “小人张亿,奉镇北侯之命,覲见陛下。”
  只见他微微躬身。
  声音洪亮,在空旷的大殿里轰然迴荡。
  “张亿,面见陛下,为何不跪?”
  “难不成想造反不成!”
  跪?
  我们將军都不让我跪。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瘪三。
  张亿盯了他一眼,直呼我们家將军大名是吧。
  我记住你了!
  只见他挺直身形:“陛下,我乃陆將军任命的使者。”
  “既然陛下愿意与我家將军结为异姓兄弟。“
  “小人也就代表了陆將军的脸面。”
  “自古以来,哪有哥哥跪弟弟的说法。”
  文官顿时哑然,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子。
  玉阶之上,龙椅之中。
  皇帝宋符的身体猛地一僵,但是隱藏得极好。
  “来人!赐座。”
  如今陆沉舟拥兵自重,又平定了草原盖世之功,麾下猛將数不胜数。
  他的理想与自己背道而驰,不跪就不跪吧。
  谁让自己的兵权没人家强呢!
  为了计划,他只能暂且隱忍。
  “多谢陛下!”
  张亿微微躬身,接著说道:
  “我军一统草原,粮食輜重,宝马重甲、强弩逾万。”
  “长途跋涉运输不便,特意派遣十万铁骑护送,如今已经送达潼关城外。”
  十万铁骑!
  潼关!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其含义不言而喻。
  潼关,是洛阳的门户,天堑之险。
  一旦有失,叛军铁蹄便可长驱直入,踏破皇城。
  这是借护送輜重之举,实则威胁朝廷。
  为何朝廷密探如石沉大海,竟无半点风声?
  “征討四年,朝廷无一兵一卒,一粮一草。”
  张亿顿了顿,朝廷诸公脸色尷尬,因为这是不爭的事实。
  “我家將军深知陛下不易,也不向朝廷为难。”
  “然,西域都护府已然归於朝廷管辖,边市利益尽归国库。”
  “我军驻守要塞建设,也只是为了防止草原统一强权再现。”
  “所缴之物资全部同送往洛阳,无一留下。”
  別说诸公尷尬,宋符都有些心虚。
  上一次送来的名单如此说明一个问题。
  他们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陆沉舟不屑一顾。
  “综上所述,我家將军只有两个条件。”
  “第一,武国公的赏赐,请陛下收回,换成冠军侯。”
  “第二,黑甲军听调不听宣,镇守关陇,防御边疆。”
  整个养心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沉舟著实猖狂!”
  “天子脚下,煌煌天威!”
  “岂容一个北地武夫在此撒野!”
  “听调不听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你们你眼中可还有陛下?可还有朝廷纲纪!”
  “此乃.....此乃乱臣贼子!大逆不道!”
  身旁的文官都傻眼了。
  人怎么可以有种成这样。
  陆沉舟早就是钦点的头號反贼啊!
  朝廷几万大军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若不是他想一统草原,早就打进洛阳了。
  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吱哇乱叫。
  眉头一皱,小碎步悄悄远离了此人,生怕被牵连。
  张亿看了他一眼。
  又一个直呼我家將军的大名,记住你了。
  对面只觉得被毒蛇盯上,脖子有些凉意。
  龙椅上的宋符,身体无法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如果说他不答应呢?
  潼关外的十万铁骑会不会马上攻破关口。
  直奔皇城?
  但是一旦答应,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堂堂天子。
  竟无权召这个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首领入京。
  黑甲军,朝廷可以“徵调”。
  去为他宋符打仗,去为他流血拼命。
  但陆沉舟本人不受王命约束。
  在关陇其控制区域內拥有高度的自治权。
  包括人事任免、財政税收、司法行政等权力。
  直接断绝了被朝廷架空的局面。
  这哪里是归顺?
  这分明是至高皇权的挑衅。
  “陛下。”
  老太监的尖细嗓音將他从思绪中拽回。
  映入眼帘是皇后的字跡:忍。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下方,张亿铁塔般的身躯依旧挺直。
  隨后提笔,几番书写。
  “用印。”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然而,那平静之下。
  却隱隱约约透出一种帝王的愤怒。
  “遵旨。”
  掌印太监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地托著那方沉重的玉璽。
  对准詔书末尾留出的空白,缓缓地压了下去。
  老太监小心翼翼地捧起盖好玉璽的詔书。
  转身,他清了清嗓子。
  那尖细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迴荡。
  “皇帝制曰:冠军侯陆沉舟,加封兵马大元帅。”
  “忠勇体国,勛著边陲.....”
  “特允关陇、草原一切军务紧要,当以守土为责。”
  “听朝廷徵调,无需常例入朝奏对.....”
  张亿嘴角微微舒展,他再次躬身。
  但这一次,似乎比方才“虔诚”了许多。
  “小人,代將军叩谢天恩。”
  山呼之声响起,殿內群臣如梦初醒,纷纷跟著跪拜下去。
  万岁之声一时响彻殿宇。
  然而,这整齐划一的声音里。
  却透著一股说不出的空洞和勉强。
  “退朝。”
  一个乾涩的声音,终於从宋符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群臣依次退出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只留下满殿的肃杀与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