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虚鸟
  沈啾啾打完一套组合拳,有些忐忑地等裴度开口。
  然而面对一只披荆斩棘,翻假山,越花园,千里迢迢自己找回书房的聪明小鸟,裴度不仅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还伸出手,用指尖把沈啾啾的小鸟爪从笔杆上轻轻戳了下去。
  身体往前一栽的沈啾啾:“?”
  鸟爪用力站稳,沈啾啾扬起脑袋,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盯着裴度。
  他看过水面映出的自己,虽说刚来的时候的确是有点秃,但经过这两天的悉心整理,他沈啾啾论毛色,论身段,绝对是只顶顶可爱的小鸟。
  裴度怎么回事?
  不喜欢鸟吗?
  不应该啊……之前那次,他明明感觉到裴度是有点点喜欢小鸟毛的。
  沈啾啾试探性地往裴度的手边挪了挪,翅膀打开,用翅膀尖尖轻轻碰了碰裴度的手背。
  小鸟的翅膀本就软,翅膀尖的羽毛更是单薄,小心翼翼碰过来的触感就像是被小绒毛轻轻扫了一下。
  裴度的手指微动。
  盯着裴度的沈啾啾没错过裴度的小动作,困惑的小眼睛瞬间睁大,一个大跨步凑过去,硬是把自己挤进裴度的手心里,鸟爪抵着桌面,用尽力气在裴度手心一个劲儿地蹭。
  鸟头痒痒的,蹭蹭。
  翅膀根根也是,蹭一下。
  哦还有鸟肚子,这里的触感肯定也很棒的,蹭蹭。
  沈啾啾蹭得十分认真用力,务必要让裴度感受到毛茸茸小鸟的可爱和好摸。
  再累的人,回家后摸到这样的小鸟,也绝对会放松开心的!
  蹭着蹭着,沈啾啾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鸟脑袋转了转,坚硬的鸟喙碰到裴度微拢的手指。
  裴度在书房看文书,桌上自然点了灯。
  借着烛光,沈啾啾总觉得裴度的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黑乎乎的。
  刚才还在努力蹭手心的长尾小鸟先是往后仰了下,然后抬起脚爪,按着裴度的手指往烛火更亮的方向掰,鸟脑袋跟着凑过去想要看清楚。
  裴度十分配合鸟,手上几乎没有用力气。
  沈啾啾歪了下脑袋。
  怎么感觉……好像是脏了?
  等等。
  沈啾啾张开自己的翅膀拢到身前,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又看了看裴度沾染了灰尘的手指指腹。
  心虚的小鸟收回鸟爪,合拢翅膀,往后蹦跶了两步,默默看向裴度被自己蹭黑了一片的手心,脖子一缩,鸟喙一低,整个脑袋都插进了自己的翅膀下面。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心虚鸟。
  沈啾啾是真没反应过来,但这会儿他想明白了。
  从后花园一路走墙根,翻草地的,鸟的身上肯定都是灰和土,刚才那么努力的一顿蹭,根本就是把裴度的手当成了鸟的搓澡巾。
  沈啾啾忽然觉得,他重生成鸟后,好像真的变笨了不少。
  不过也正常。
  小鸟的脑袋只有那么小一点点,会变笨也是情理之中。
  但把恩公的手当搓澡巾用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悲愤的小鸟窝成一团,恍惚间,听到一声很轻的低笑声。
  沈啾啾的脑袋转了下,用耳孔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怪你。”
  或许是深夜寂静,烛光和暖,裴度的声音也没有白日的沉冷,听上去甚至有几分柔和,染着烛火的微暖。
  小鸟露出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裴度用干净的那只手将刚才压在手下护着,没让小鸟蹭脏的信笺放到一边,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沈啾啾:“会用吗?”
  沈啾啾沉思。
  作为一只小鸟,他是该会呢,还是不该会呢?
  算了。
  鸟都已经听人话、做算术、大半夜的开笼潜行了,还有什么是不该会的。
  沈啾啾破罐破摔地伸出小鸟爪,勾住裴度递过来的手帕接过来,在桌子上铺开。
  先是跳上去用力蹭干净脚爪,然后把手帕翻了个面,身体一倒,肚皮和两脚朝天,在手帕上挨挨蹭蹭滚了好几下。
  擦干净后,沈啾啾又稍稍展开翅膀,轻啄自己的羽毛整理仪表。
  裴度看着小鸟忙活,视线落在长尾小雀脑袋上支棱起来的一小撮绒毛上。
  而后移开视线。
  幼时的裴度喜欢过很多东西,自由的风筝,撒娇的猫儿,伤了翅膀的小鸟,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能留下。
  喜爱与沉溺是太过软弱的感情。
  沈啾啾不是真的小鸟,所以也没那么在意自己的羽毛是不是完全整齐。
  主要是尴尬的时候,忙一点总是没错的。
  鸟一边忙,一边偷偷观察裴度的神情举止。
  然后就发现,裴度又开始无视鸟,抽出其他的信件垂眸批阅。
  沈啾啾:“?”
  不是,为什么啊?
  他这么大一只小鸟!
  站在桌子上难道不显眼吗?!
  沈啾啾扭头看了眼桌面上的青玉镇纸,暗自和自己比划了一下,有些郁卒的发现,鸟好像、的确,还不如镇纸大。
  沈啾啾停下整理羽毛的动作,直勾勾盯着裴度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叼起刚才用完扒拉到旁边的手帕,蹦跶着靠近裴度的手腕。
  感觉到毛茸茸的触感靠近,裴度动作微顿。
  趁着裴度那一瞬间的停顿,沈啾啾叼着手帕再次强势挤进裴度手心,用翅膀撑开裴度的手指,脚爪攥着手帕给裴度擦手心。
  好在的确只是灰尘,很容易擦干净。
  沈啾啾擦干净自己的作案证据,嫌弃手帕脏了,不肯用嘴叼,而是用爪子勾着,单脚蹦跶着把手帕堆去了桌案边。
  然后也不管裴度是什么反应,沈啾啾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冲回裴度身边,毛茸茸的身体再次挤到裴度手边,长长的深色尾羽拖在身后,随着小鸟的动作左晃右晃。
  裴度不说话也不赶鸟,沈啾啾就维持着这样靠着裴度的动作,抬起脑袋。
  看什么呢?
  鸟瞅瞅。
  裴度见状,把手里的信件甚至拿低了一些。
  沈啾啾:“!!”
  不对啊,恩公这个时候,独自一人,在书房看的信件,不会是什么绝密情报吧?
  已经看了开头的沈啾啾唰得一个甩头,把脑袋杵进了裴度手心里。
  鸟没看。
  鸟看不懂。
  “还记得那个掌柜吗?”裴度声音淡淡。
  掌柜?
  沈啾啾动了动翅膀。
  那天那个做假账敷衍到小儿算术都不敢回答的掌柜?
  裴度继续道:“这是他的口供。”
  沈啾啾有点好奇。
  小鸟的脚爪在桌面上划拉了两下,最终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裴度手里抽出脑袋,扭头看向信件。
  反正鸟都已经抱着小鸟烧烤也无所谓,不成功就投胎的狠心了,也不差再聪明一点。
  沈啾啾心一横直接摆烂,抬头看了几眼,觉得有点费眼睛,甚至跳上裴度的手示意裴度靠近点。
  被鸟指使的裴度微微挑眉。
  “啾!”
  沈啾啾扭头,十分有小脾气地叫了一声。
  是你让鸟看的!
  于是裴度真的托着小鸟靠近信件,当了一会儿的小鸟支架。
  的确如裴度所说,纸上的内容是份口供。
  但是……
  沈啾啾看着纸上那行“所昧银两已送至镇国侯府”的口供,一双小鸟眼睛呆愣愣的。
  倒不是因为镇国侯府怎么样——
  沈溪年自认对沈家并没有什么感情,或者曾经有过对父亲的孺慕向往,但之后也没了。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看到镇国侯府这么熟悉的字眼,他竟然在记忆里找不到关于沈父、周氏,还有同父异母弟弟的面容。
  沈啾啾的脚爪在裴度的手指上收紧,努力回想自己的记忆,却惊愕发现,模糊的不仅仅是关于镇国侯府的记忆。
  他记不得从金陵北上抵达京城的经历,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镇国侯府,更记不得在侯府发生了什么……
  甚至,就连许多沈溪年曾经在金陵成长、读书、考取功名的经历也模模糊糊,脑袋就好像被蒙住一层厚实的白纱。
  被继母陷害、替人顶罪、冤死狱中……这些经历的的确确存在他的脑海中,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细节。
  继母是怎么陷害他的?
  他究竟顶了什么罪名?
  既然是被关押,又是因何而死?
  沈啾啾抓着裴度手指的脚爪越来越用力,翅膀半张未张,每一根飞羽都似乎绷紧了,边缘处微微颤抖。
  他,真的是沈溪年吗?
  他……真的曾经是人吗?
  蓦地,熟悉的气息漫过来,裴度的手指指尖在半空微微停顿,而后轻轻碰了碰小鸟的翅膀。
  沈啾啾一惊,本能地缩紧翅膀,却没感觉到预想中的碾压。
  裴度的手指触感温温的,手指尖一下一下抚过小鸟的脊背,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股奇异的安定感。
  沈啾啾渐渐放松下来。
  算了,他是不是沈溪年也没什么重要的。
  以前是不是人也没差。
  反正沈溪年已经死了,而他沈啾啾就是一只没有妖精能力的普通小鸟。
  作为一只口不能言的小鸟,沈啾啾记得裴度的恩情,甚至脑海中很多东西都忘了,唯独对裴度的脸记忆清晰深刻,所以——鸟、要、报、恩!
  他沈啾啾就是要做裴度身边受宠被信任的鸟,即使不能帮裴度做什么,陪陪他,能让平日紧绷的裴首辅私下里摸摸小鸟放松心神。
  也算报恩了。
  虽然总觉得好像有什么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情也被忘记了,但想开了的沈啾啾在裴度手上蹦跶了一下,担心自己的爪子抓伤裴度,索性尾羽一翘,鸟爪往前一伸,十分人性化地一屁股坐在了裴度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