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沈溪年不可能来过京城。
  更别说是幼时。
  当初谢惊棠和离,将沈溪年从京城带去金陵后,原本病恹恹走两步路就会喘息咳嗽的沈溪年,情况莫名好转了许多。
  那时候谢惊棠想着应当是江南的风水养人,更加坚定了要让沈溪年在金陵长大的念头。
  后面沈溪年慢慢长大,四岁那年谢惊棠试着让儿子慢慢接触府邸外的人,结果就是那一次见人,沈溪年当天晚上就发起高烧,险些没能救回来。
  自那之后,沈溪年就完全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除了固定的几个侍女,不会再接触任何生人。
  ——这样的沈溪年,怎么可能在五岁这样的年纪离开金陵,来到谢惊棠从来都万分不喜的京城。
  更何况……
  恩公是大气运者,如果他幼时见过恩公,娘亲肯定能发现在恩公身边他的身体会好很多。
  当初娘亲为了他寻医各处,各类珍稀药材堆满了后院,如果真的发现了这么明显的效果,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会把他送到恩公身边一起长大的。
  这里不是沈溪年的记忆。
  久违被装进人类躯体里的沈溪年有些生疏地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站在原地甚至有点忘了该怎么用两条腿走路。
  他抬手揉搓自己的脸颊,捏了捏脸颊。
  虽然先天体弱的他没能被养出婴儿肥,但小孩子的脸颊就算不是胖胖的也实在是很好捏。
  更适合被欺负了。
  沈溪年的脑子里陡然划过这么一句话。
  他小声嘟囔两句,重新抬头环视四周。
  熟悉的布局,陌生的装饰,这里的确是裴府没错,或者说,是满目缟素的国公府。
  在恩公当家前,裴府门上挂的一直是国公府的牌匾。
  好歹是之前当过两辈子的人,沈溪年努力驯服陌生的两条腿,慢慢吞吞地往前厅里面走。
  他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猜测。
  他之前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记忆里,相当于入了自己的梦,那……
  这里,有没有可能,会是恩公的梦?
  没有仆从管家来阻止沈溪年的脚步,他也足够熟悉这座府邸。
  沈溪年一路往里走,始终没能看到其他人。
  远远的,沈溪年看到一座停了棺木的灵堂,以及跪在灵堂前正在叠金元宝的少年。
  沈溪年一点点睁大眼睛,定定看着那道瘦削却不单薄的少年背影。
  不管恩公梦醒后还记不记得这场梦,但这应当是他们相识后的……第一次见面。
  站在原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沈溪年长长吸气,缓缓吐气,努力让自己冷静镇定下来,然后……朝着少年模样的恩公一点点挪过去。
  沈溪年也想让自己表现地从容聪明一点,但是这个身体真的很不听话!
  可恶,都已经在做梦了,为什么要搞得这么逼真啊!!
  听到有些蹒跚的奇怪脚步声,少年裴度转身侧头,面上带着明显的惊讶。
  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沈溪年后,少年裴度的瞳孔几乎是瞬间骤然紧缩。
  “恩——”
  沈溪年的称呼还没叫出口,不听使唤的脚就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头朝下往前栽去。
  裴度连忙跑过来接住了怀里软乎乎的小孩子。
  故意碰瓷的沈溪年在心里大大比了个作战成功的手势,厚着脸皮窝在少年裴度怀里,偶尔偷偷看一眼少年裴度的表情。
  “你是谁?”
  少年时的裴度嗓音不似日后的温和有磁性,反而有些沙哑艰涩。
  明明是很简单的问题,沈溪年的嘴巴却张开又闭上,一时间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脱离小鸟的外表后,沈溪年和裴度的关系的确就有点不清不楚了。
  少年裴度没有松手,就这么捞着怀里的小孩,沈溪年也乐于可以不用自己走,顺势挂在少年的手臂上。
  沈溪年被抱到了一边的椅子上坐下。
  椅子很高,五岁孩童模样的沈溪年坐在上面,恰好能直视少年裴度。
  “你是谁?”少年裴度又问了一遍。
  沈溪年正在苦恼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毕竟梦醒后如果裴度记得这个梦,那他在梦里胡编乱造的后果就是小鸟社死了。
  小孩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搭在身前,手指搅啊搅的,当鸟时搅动翅膀尖尖的小动作一模一样。
  努力思考的沈溪年没能捕捉到少年裴度眼中一闪即逝的笑意。
  “好吧……我是你养的小鸟。”
  各种关系称呼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沈溪年有些气馁地发现,他只有这一种关系是可以理直气壮拿得出手的。
  小鸟和恩公的确有师生之实,但这个时代的师生关系是要跪下敬茶,昭告天下才算数的,陪床这种关系更不能说……
  好吧。
  小鸟就小鸟。
  沈溪年破罐破摔,小孩子的声线听上去细细弱弱的,莫名温吞可爱。
  孩童很认真很认真的强调:“虽然我只是一只小鸟,但我们关系很好很好的。”
  有被可爱到。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掐着手心才努力压下了上翘的唇角。
  裴度没想到自己会做梦。
  更没想到会在梦里看到孩童模样的溪年。
  在沈啾啾出现后,裴度已经许久没有做梦,但他此时站在从前的梦魇里,竟觉出几分释然。
  尤其是在看到身前这个乖巧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表情却很是丰富精彩的小溪年后。
  裴度有些遗憾。
  如果……如果再早一些遇到溪年。
  他一定会将溪年养的更好。
  少年轻戳了下孩童的脸颊,就像平日里戳戳小鸟时的动作,力道很轻很小心。
  看上去还是瘦了些,脸颊上都没有肉。
  孩童也十分习惯地用脸颊贴近少年的手指,自然而然蹭了回去。
  蹭着蹭着感觉不对,沈溪年低头。
  少年的五指指尖早已磨破,浸着丝丝缕缕的血色。
  这得多疼啊。
  沈溪年伸手将少年裴度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
  果然,另一只手也一样。
  孩童抽了抽鼻子,小心翼翼地捧着少年的手,不敢去碰,更不敢揉,便一点点轻轻呼着气,像娘亲曾经安抚走路摔倒的他一样。
  梦里的裴度很听话,就这样任由沈溪年握着手一遍又一遍的呼呼。
  沈溪年正想问,眼角余光却瞥到不远处灵堂前燃着火焰的铜盆,以及旁边一个又一个摆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孩童的表情凝固了片刻,猛地转头看向摆在供桌中央的灵位。
  『皇周一品夫人裴门林氏灵鉴』
  这里是……
  裴度还在观察面前小孩子的模样,从鬓角到眉眼,一点一点很认真的端详。
  但沈溪年却撑着座椅两边的扶手,从椅子里跳了下来。
  裴度微微一愣。
  就见小小的孩童将身上所有的配饰翻找出来,就连发间缠绕的红绳都被仔细取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而后一点点慢慢挪到灵堂前,在方才裴度跪着的蒲团旁边噗通一声跪下。
  严肃着一张小脸,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
  裴度的眸光一点点柔和下来。
  他走到蒲团边跪下,却伸手将同样跪着的孩童捞起来。
  沈溪年抱着裴度的小臂,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蒲团上。
  “这怎么……”
  裴度温声道:“没什么不行的,我跪着就好了。”
  “母亲素来温善,见了你只有欢喜,不会想看你跪着的。”
  沈溪年悄悄改了几次动作,都被裴度强硬掰了回去,只能双臂抱膝,老老实实缩在蒲团上,身体却本能靠近了旁边的裴度。
  裴度的身边还有厚厚的好几沓金纸,正在继续叠金元宝。
  沈溪年有很多问题,但又不知道怎么问,便盯着裴度的动作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轻拽了下裴度的袖子。
  裴度转头看他,想了想,分了一小部分金纸放在两人中间。
  沈溪年搓开一张金纸,动作有些生疏地跟着裴度的动作叠金元宝,抿着唇,脸颊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果然,不管是在哪里,恩公都是那个不用说话就懂小鸟语的恩公。
  这场梦不知道做了多久,少年和孩童身边的金元宝逐渐堆叠成了小山。
  少年突然开口:“我的母亲和宫中良妃是同胞姊妹。”
  良妃……?
  沈溪年脑中灵光一闪。
  那不是新帝即位后,追封的生母吗。
  这么说来,恩公岂不是和皇帝是表亲?
  “良妃身侧有一宫女,曾祖曾是前朝御医。”
  前朝御医……牵机?
  沈溪年入梦前才刚听到关于前朝的事,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一下子便想到关键。
  曾经给恩公下毒的人,难道是恩公的亲姨母良妃?!
  可是,为什么?
  如果是为了帮助皇子夺位,良妃不应该更加拉拢国公府,以求助力吗?
  孩童捏着金元宝的手指收紧,将原本圆鼓鼓的金元宝按下去一个凹陷。
  少年的手指划过金纸,一点点折叠,旁边的火光映着金纸滑过他的脸颊。
  “十日前,宫中突起大火,母亲与良妃葬身火海,唯有被母亲推出殿外的七皇子幸免于难。”
  “陛下有旨。”
  即使时隔多年,那道圣旨的字字句句都深深印在裴度的脑海,从不曾褪色。
  “『朕闻良妃与国公夫人林氏,因私忿争执于宫中,不慎引燃殿宇,酿成大祸。此本应严惩不贷,然念及国公累世忠勤,于社稷有功,朕心悯之,特赦其府罪责,不予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