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分别
  洛阳城中,暴乱平息,金龙落在城外,全城宵禁戒严。
  甄岳指引驱魔师们进入天魔宫后,在这场暴乱中保护了不少辽人,在他的极力劝说之下,官府只对辽国遗民围而不杀。幸而在天魔宫爆破,戾气回归天脉之时,辽人们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洛阳官府抓走了数百名带头闹事之人,让军队严加巡逻,将他们驱回城中。萧琨一行人回到益风院,甄岳交回腰牌,得知经过后,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谢天谢地。”萧琨说。
  甄岳也说:“我大宋当真有天佑。”
  穆天子被驱魔,结果比什么都重要,甄岳虽心怀苍生,但对辽人的处境依旧无法像萧琨般感同身受。
  “得回杭州了,”甄岳得回万古幡,说,“须得通知家母此事。”
  “后续还须调查泰山天魔宫遗迹。”萧琨说,“只不知是否伤及了无辜。”
  甄岳点了点头,与众人郑重道别。大伙儿来到益风院,孩子们又呼啦一下全迎了上来,查宁说:“爹,你们还好么?做什么去了?”
  查宁等人看见项弦与萧琨进入通天塔后消失的过程,忠诚地执行了萧琨的叮嘱,没有参与这场对宋的反叛。也正因此,益风院的少年们并未被卷入其中。
  项弦摸了摸查宁的头,说:“没事了,从今往后,大伙儿都安全了。”
  潮生本心情沉重,难过得不行,但小孩子们纷纷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又让宝音陪伴她们玩,于是所有人的悲伤得到了缓解。
  诸人经历一场大战,这夜累得倒头就睡。到得翌日,萧琨又叮嘱一番,项弦则取出身上所有的钱交付予老伍,萧琨才从龙门峡再次驭龙,飞回开封。
  “天什么时候才能放晴?”牧青山眺望天际。
  “戾气。”项弦说,“天魔宫的戾气随着诸鼎破碎,都被释放出来了,天地脉短时间内无法净化,只能留待时间去解决。”
  极目所见之处都下着细雨,天黑压压、雾蒙蒙的,所有人置身其中,心情都变得沉重。
  又是一年开封秋日,项弦还记得上一次在这个季节里,自己离开汴京,动身前往巴蜀。
  “好美啊。”潮生看见开封的秋景,不禁赞叹道。
  秋风萧瑟,今年的风尤其大,呼啸着穿过黄河平原,红黄色的秋叶被狂风卷起,掠过高处,犹如一条天路。
  虽然开封依旧很美,但今岁胜景看在眼中,则充满寥落之意。斛律光的离开,在他们心中留下了难以弥补的伤痛。年年岁岁,红叶相似,城外拖家带口的百姓进来赏秋,今年的心情却已与一年前截然不同。
  萧琨从即墨飞到洛阳,再飞回开封,一路上已累了,回到久违的驱魔司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各自回房休息。潮生仍在黯然神伤,乌英纵陪伴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始安排食宿。萧琨将森罗万象放回置剑架,看见项弦已躺在正榻上睡着了。
  乌英纵送来火盆,萧琨便为项弦除去外袍,拿了毯子为他盖在身上,知道他这一次十分疲惫,倚在他的身畔和衣而卧。牧青山在花园中喂鱼,宝音则去沽了酒来,在廊下独饮。
  天魔宫崩碎,释放出戾气,那是穆天子历经两千年所搜集的、人间至为强大的怨愤之力。黑云滚滚涌来,覆盖了长城内外的大地。
  “树”的魔种被击毁,长夜中,新的存在则再次诞生。
  漆黑的巴蛇喷发着黑气,染黑了三峡处的江水,它腾空而起,带着浓雾,再一次幻化出了人的形态。
  穆天子从蛇口处幻化出人形,发出低沉的笑声,继而猖狂大笑,与巴蛇合为一体,升上天空高处,没入了云层。
  长城外,孤山中,被遗忘于皑皑山林间的黑翼大鹏鸟展开翅膀,戾气于天顶降下,注入鹏躯。另一个穆天子再次现出身形,于黑火中改头换面,幻化为人类。
  开封:
  数日后,众人精神逐渐恢复,天空阴云密布,依旧没有太阳。
  “哎呀——”宝音总算受不了了,大喊道,“明明魔王已经死了啊!怎么还是这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如丧考妣’这个词用得好,”项弦在院前说,“你提醒我了,先考孝期没过,还得戴孝呢。”
  萧琨一手扶额,哭笑不得。
  项弦让乌英纵取来黑纱,别在衣袖上。萧琨又说:“老乌,今夜订个酒楼中的雅座,大伙儿庆祝下罢。”
  “好的,萧大人,”乌英纵道,“我这就去。”
  是日黄昏,开封揽月楼中,美酒珍馐依旧,潮生却已提不起兴致,从天魔宫回来后,他虽不再哭,却依旧闷闷不乐。
  “辛苦大伙儿了,”萧琨举杯道,“我与项弦敬各位一杯。”
  大伙儿纷纷举杯,项弦突然说:“潮生。”
  “嗯。”潮生勉强笑了笑。
  “师父去世时,”项弦说,“我心里也很不好过。”
  大伙儿喝过杯中酒,安静地注视着项弦。项弦又道:“但他临终前说过,生死是世间最公平的事了。”
  “我明白。”潮生点头道,“昔时在昆仑,长戈也常常这么说。”
  “生离死别俱是修行,也是功课。”项弦叹了口气,这数年间,他经历了沈括与父亲的相继离世,不得不看开。
  “只是太突然了,”潮生说,“哪怕清楚。光哥这一生已功德圆满,下一世想必会过得更潇洒罢?”
  “万一投胎当条龙呢?”宝音打趣道。
  牧青山道:“说不定他原本就是天上派下来的,短短二十来年的一生,受了不少苦,却从不计较,修行结束,又回天上去了。”
  细想起来,项弦突然觉得牧青山说得不错,也许斛律光确实是某位神君托生,帮了他们一把,历劫也好,修行也罢,如今完成使命,又回去了。
  “这么想来确实心里好受多了。”萧琨说。
  乌英纵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项弦倒是先发现了,问:“你想说什么?”
  乌英纵犹豫道:“老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斛律公子在这儿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众人于是只得再次停下交谈。
  李师师转过屏风,与他们对视。
  “啊,”项弦笑了笑,“好久不见了,李姑娘,请。”说着朝萧琨身畔挪了点,腾出位置。李师师没有坐,视线一扫众人,仿佛明白了。
  萧琨也没有回答,席间一片安静。李师师就像塑像般久久站着,陷入沉默,片刻后,一滴泪水沿眼角滑下,惊醒了她。
  “我敬各位大人一杯。”李师师低声道,旋即取来酒杯,众人纷纷举杯,李师师饮过,掷杯,沿揽月楼台阶快步离开。
  项弦叹了口气,大伙儿安静片刻后,萧琨望向乌英纵,一扬眉。
  乌英纵仿佛还在迟疑,潮生却说:“哥哥们,我想……我有点想回家一趟。”
  “我来说罢。”乌英纵忙道,潮生却示意没有关系。
  项弦与萧琨当即明白了,项弦道:“想家了?想家就回罢。老乌,你晚上就收拾东西。”
  萧琨正想说我驭龙送你?项弦动了动他,示意无妨。
  乌英纵道:“送完潮生后……”
  “听皮前辈的吩咐,他让你留,你就留在白玉宫。”项弦说。
  “真的可以么?”潮生的郁闷之情,总算缓解少许。
  “当然,”项弦拿着酒杯,与乌英纵面前的杯稍一碰,说,“我早就将他送你了。”
  乌英纵:“可是老爷……”
  “不要可是了,”萧琨说,“你就去罢,老爷我替你照顾。除却懒与贪吃,老爷其他方面,还算好伺候。”
  众人都哄笑起来,项弦难得地红了脸。然而想到当初那玩笑话,项弦将乌英纵“送”给潮生,换回的是斛律光,这半年多里,乌英纵则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项弦,于是尽心尽力,将他最重要的老爷托付给了小弟斛律光。
  如今斯人不再,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难过的事上。
  “我想先回白玉宫住一段时日,”潮生又正色道,“告诉长戈和禹州这个好消息,空了再回来找你们。”
  “你随时可以回来。”萧琨说。
  大伙儿又与乌英纵、潮生碰杯,乌英纵说:“潮生不能再喝了。”
  宝音想了想,说:“大哥,我们也得走了。”
  项弦与萧琨当即停箸,朝牧青山与宝音望去。
  “我回室韦。”宝音说,“当初答应合不勒,南下不过一年时间。”
  “回去做什么?”项弦看了眼牧青山,再看宝音,又道,“南边不好么?有漂亮的人,有喝酒的朋友。”
  宝音笑道:“南方的酒太淡,美人也大多矜持,不适合我。”
  宝音带着醉意,眼神中充满笑,仍旧不住打量牧青山,牧青山不与她对视。末了宝音又笑道:“开玩笑而已。合不勒有他的宏图伟业,我答应过,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朝金用兵么?”萧琨很清楚北方诸族的关系,室韦较金更北,所据已是苦寒之地,多年来为求生存,始终对金、辽二国虎视眈眈。
  “也许罢。”宝音淡淡道,“来日会不会在战场上相见,实在不好说。”
  项弦说:“驱魔师不允许参与人间王朝征战,你这念头可以放下了,若让我看见你用苍穹一裂在战场上引雷屠杀士兵,我与萧琨第一时刻就要出手收了你。”
  宝音蓦然大笑,忙道:“小女子不敢!”
  “你呢?”萧琨又朝牧青山问。
  “我要回北方。”牧青山被问到,索性也爽快地说,“不喜欢人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