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忠告之言
  薛茂端起茶汤抿一口,眼皮一抬,瞥了眼对案而坐的梁广。
  半年来,这少郎似乎变得和以往不太一样,性情似乎有了不小变化。
  特別是此次护送郭娘子省亲回来,这种变化愈发明显。
  相比起老实巴交的梁士伍、梁僧宝父子,这梁广油滑太多,精明得不像个僮奴子息。
  听说此子在驪山下击退卢水胡流贼,斩杀贼酋彭蠡大王取得首级,立下不小功劳。
  彭蠡大王勇猛狡猾,秦军屡次围剿无功而返,有几次甚至损兵折將,反倒助涨贼寇凶名。
  如此强贼,不想莫名其妙,折在一无名小辈手中。
  薛茂与梁广一家多有往来,知道他从小便刻苦习武,武艺应该不差。
  可是再厉害,毕竟只是一介少年郎。
  想来,或许是那彭蠡大王徒有虚名,又或是狂妄轻敌才栽了跟头,丟了性命。
  薛茂嘴角含笑,愈发肯定事实如自己所猜测的这般。
  另外,这梁广除了勇武,还颇有城府。
  那几样礼物,可是送到了他的心坎里。
  此子,心思不浅啊!
  薛茂放下茶甌,心里对面前少郎有了全新了解。
  “梁大郎,你有何事,不妨直说!”
  顿了顿,薛茂又道:“不过,若是让令弟入宗学读书,成为正式弟子,还请恕薛某爱莫能助。”
  梁广笑道:“薛君让家弟入宗学帮杂,晚辈已是感激不尽,又岂敢得寸进尺?”
  薛茂淡淡一笑,此子倒是个懂分寸的。
  梁广微微沉吟,揖礼道:“晚辈此来,是想请薛君出面,在宗老面前保荐我改录民籍,真正成为梁氏部曲!”
  听到这话,薛茂刚刚喝进嘴里的茶汤,差点一口气喷出来,呛得咳嗽连连,捶打胸口好一会才缓过气。
  薛茂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嘭地搁下茶甌:“保荐你录籍?做梁氏部曲门生?”
  “正是!”梁广一脸实诚。
  “咳咳咳~”
  薛茂又是一顿咳嗽,用手点著他说不出话。
  “你可知,由僮客改录民籍,是宗族对依附人口的最高奖励!
  无数家籍私兵奋勇廝杀,也换不来一个改录民籍的机会!
  因为一旦录籍,就有了彻底脱离梁氏的机会!
  和梁氏宗族之间,也不再是依附关係,而是合作关係!”
  薛茂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有些高亢。
  堂屋拐角后,薛桃娘怯生生地探出头,担心阿父和梁广爭吵起来。
  梁广正色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尽力爭取录籍,摆脱僮奴身份!”
  薛茂冷笑:“你以为,斩杀彭蠡大王,护卫郭娘子有功,就能够说服少君和宗老们让你录籍?”
  梁广皱眉,听这口气,录籍一事比他想像的还要困难。
  薛桃娘送来茶汤,小声道:“阿父,您就帮帮梁外兄嘛......”
  这一次,闺女撒娇求情也不管用,薛茂冷著脸摆摆手:“退下!轮不到你说话!”
  薛桃娘立时噤声,不敢再多话。
  梁广苦笑,冲她使眼色,免得真箇惹怒薛茂。
  沉默片刻,薛茂脸色有所缓和:
  “十岁那年,我拜入桓侯门下,成为两位郎君身边伴读。
  其后二十年,我便一直是梁氏僮僕。
  你可知,我因何能够录籍,成为受梁氏荫庇的衣食客?”
  梁广摇头,对於薛茂的过往一无所知。
  薛茂自嘲一笑:“说来可笑,我能够录籍,摆脱僮奴身份,不因自身才学,也不因服侍两位郎君多年功劳。
  而是因为,我的家世!”
  “家世?”梁广愣住。
  他口中两位郎君,便是指桓侯梁平老的两位儿子,如今的荆州刺史梁成,后禁將军梁云。
  薛茂微微昂首:“我乃沛郡薛氏之后!
  昔年江东名士,孙吴重臣,官至太子少傅的薛综薛敬文,乃我先祖!”
  梁广半张嘴巴,没想到薛茂竟是士族之后。
  薛综是谁他不知道,可“江东名士”、“孙吴重臣”这几个头衔可不简单,一听就很厉害!
  孙吴时期,江东政权悉数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
  薛茂先祖能做到太子少傅,家世门第定然不差。
  不想后人却辗转流落为氐人贵族僮奴。
  梁广也不禁唏嘘。
  薛茂面北拜了拜:“天王下旨,恢復魏晋旧制,承认士族旧籍,设中正官考定簿阀,以定品第。
  我乃沛郡薛氏之后,虽说最后也只定了个卑品,却也足以让我摆脱僮奴身份,一跃成了士户......”
  薛茂笑容悽然,摇摇头:“改了籍,又能如何?
  遵照占田制,我名下也不过多了七十亩荒田而已。
  我仍旧需要依附梁氏而生,长女也只能嫁给氐人小帅,我甚至连拒绝的勇气也没有......”
  梁广默然。
  薛茂长女薛慧好,数年前嫁给仇池(甘肃陇南)氐酋杨氏旁系子弟杨策为妻。
  据说此事是梁氏宗老促成,薛茂根本没有做主的资格。
  头顶士族后裔光环,反倒让他和两个女儿,成为別人眼中的香餑餑。
  薛茂嘆息一声:“郭娘子身边僕婢,多死於卢水胡流贼袭击。
  前日刘姥派人传令,征桃娘入少君府中为婢,贴身侍奉郭娘子。
  我连自家女儿尚且不能照拂,哪里有本事为你保荐?
  梁大郎,你却是高看我了......”
  梁广心中微惊,薛桃娘即將成为郭娘子的贴身侍婢?
  看来改籍成了士户,反倒给薛茂一家增添不少麻烦。
  薛茂平復情绪,淡然道:“我既帮不了你,那些贵重礼物,你自带回去便是。”
  梁广拱手:“薛君说笑了,不谈其他,只当晚辈一点心意便是!”
  薛茂不置可否,忽地又道:“郭娘子嫁入梁氏不久,在宗族之內可用人手不多。
  你护卫杀贼有功,若能得到郭娘子赏识,或有希望得到梁氏重用!”
  梁广微怔,听这话意思,是让他投效郭娘子?
  可那女人美则美矣,却有几分凉薄虚偽。
  她夫妇二人,都不是可靠的投靠对象。
  只可惜,他当下的选择似乎不多......
  “多谢薛君忠告!”
  不管怎么说,梁广还是感激薛茂能对他开诚布公。
  薛茂看著他,罕有地鼓励道:“天下纷乱,尚需征伐,似你等武人,想要出人头地,机会总是不少的。
  昔日赵主石勒,以区区羯奴身份尚且能够问鼎中原,何况我汉家儿郎,英雄自是不少!”
  顿了顿,薛茂声音陡然压低:“大秦强盛一时,隱患却也不少。
  天王举倾国之兵伐晋,一旦战事有变,关中震盪,恐连社稷也......
  总之,你当把目光放长远一些,依附梁氏投身军旅,以兵权为目標发展自身,以求在乱世降临时有自保之力!”
  薛茂点到即止,没有再多言,目光意味深长。
  梁广满脸惊愕,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番话一出口,差点让他以为面前之人也是穿越客!
  这薛茂,蜗居梁园却对天下局势熟稔於胸!
  有点东西!
  “薛君教诲,晚辈必定铭记於心!”梁广躬身揖礼。
  今后,不妨多来拜访此人,想来定能得到不少指点。
  目送梁广在薛桃娘带领下离开宅院,薛茂捻须久久佇立。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鬼使神差地对梁广说出最后那一番话。
  或许是有种感觉,此子今后,绝不会囿於一个低贱的僮奴身份。
  “就当作结下一份善缘吧......”
  薛茂心里默默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