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裴五姑娘,你可懂?
  “若就此罢休,如父亲所愿,我怎能心安?又岂非枉自为人,更无顏立於天地之间。”
  “我虽是女子,但亦求问心无愧。”
  言至此处,裴桑枝拭去泪痕,在萧凌身侧毅然跪倒:“恳请祖父彻查当年旧事!”
  “若连此身由来都混沌不明、真相难寻,真的认贼作母,孙女寧可以死明志,清白昭彰。”
  裴駙马目光迟滯地转了一转。
  这已近乎明示了。
  儘管他一时难以分辨,桑枝方才那番闻者唏嘘的剖白,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这齣大戏演至此时必要的一折。
  但无论如何,都已经算是给了他一个答案。
  裴桑枝是要他做主,彻查她那身世之谜,以及萧氏与裴惊鹤之死。
  看来,是下定了决心,一刻也不能多等,要同永寧侯与庄氏彻底割席,断个乾乾净净。
  罢了。趁早割席正好!难道还留著那俩畜生过年吗?免得被他们拖累,惹一身骚!
  裴駙马长吁出一口浊气,温声道:“桑枝,莫要再提什么生生死死的。你流落在外多年,已然吃尽了苦头,如今认祖归宗也不过数月。他们不曾真心待你,你又何来“认贼作母枉为人之过”?万万不可因此內疚自责。”
  “更何况,本駙马只认你这一个孙女儿。待我百年之后,还指望你在我与殿下灵前好好尽孝,叫她知晓我们后继有人。你若走在我前头……叫我如何有顏面去见公主殿下?”
  “事有可疑,自当深究。更何况胡嬤嬤所言条理清晰、因果分明,更提供了诸多可查之据。此时若不查,反倒显得心虚。”
  “只是……”裴駙马语声微顿,面露踌躇,似有难言之隱。
  裴桑枝察言观色,適时轻声询道:“祖父可是有何为难之处?”
  裴駙马缓缓頷首:“你的身世,本駙马自当竭力查明;即便是萧氏之死,我也必会追索真相。”
  他话音一顿,语气转沉:“然则惊鹤之死……”
  “当年淮南灾民暴乱一案,震动朝野,户部、兵部、刑部、大理寺皆介入详查,人证物证俱在,最终由大理寺卿亲奏陛下结案。”
  “此案……本駙马无权要求覆审。”
  “而且,胡嬤嬤方才所言,不过寥寥数语,並无实据。即便我舍下顏面恳求大理寺与刑部重审,他们也断不会接下。”
  “惊鹤之死,牵涉甚广,从不是家事。”
  裴駙马说话间,目光飘忽不定,频频朝周域瞥去,那眼神活像是眼角抽了筋。
  几番暗示下,他终究还是忧心裴桑枝悟不出他的深意,便索性在话音落地的剎那將视线牢牢盯在了周域身上。
  裴桑枝心中的悲戚,被裴駙马这番略显笨拙的表演驱散了大半。
  其实……真的不必暗示得如此明显。
  自她同意胡嬤嬤在周老大人面前捅破这一切的那一刻起,就存了要借他的势威来破局的念头。
  周老大人是何等人物?
  接连任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卿,直至官拜兵部尚书。若由他老人家主动出面,奏请重审淮南暴乱一案,其分量远非駙马所能及。
  毕竟,若当年灾民暴乱果真是永寧侯暗中推波助澜,此案所牵扯之广,上至涉案官员,下至镇压中殞命的兵卒、差役与无辜百姓,便成了一笔无人愿碰的陈年烂帐。
  谁见了,都头疼,下意识便想著能遮掩下去的就遮掩下去,儘可能不要扬起任何风沙,让旧时的风沙,影响眼下的太平。
  所有人会默契同心的站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这般局面,駙马爷撕不开那道口子。
  “祖父,难道就任由惊鹤兄长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无存吗?”
  “惊鹤兄长死於灾民暴乱。若他的死另有隱情,便意味著当年淮南之乱背后,恐藏有不可告人之秘。”
  “纵使孙女儿愿为大局隱忍不究,那些同样枉死於暴乱之中的无辜之人……又当如何?”
  不,她忍不下!
  正因如此,她偏要將此事闹大。
  大到不再只是裴家一姓之私怨,而是关乎整个大乾江山社稷的安稳!
  “一日不查明真相,便是一日埋下祸根。”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孙女虽身居闺阁,却也心慕那巾幗不让鬚眉的豪杰之风。”
  “我愿以此身叩请真相,誓要盪清当年淮南暴乱中藏匿的魑魅魍魎,还亡魂一个清白,予社稷一分安寧。”
  “孙女深知此事牵连甚广,若执意重翻旧案,必会开罪多方势力,令永寧侯府成为眾矢之的。为免牵连宗族,恳请祖父將孙女除名,自族谱中划去。”
  说到此,裴桑枝唇角掠过一丝苦笑,低声道:“横竖……孙女身世未明。若我果真是萧夫人下堂后所生之女,只要父亲不予承认,我便始终是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被除族,理所应当。”
  駙马爷:除族?
  他就是把永寧侯除族了,都不可能將裴桑枝除族。
  周域原以为今日只需做个看客,谁料竟也被赶鸭子上架推上台前,不得不在这血跡未乾的戏台上,勉强唱上一曲。
  没办法,谁让他寄予厚望的弟子,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呢。
  裴余时本就脑子清澈、演技拙劣,此刻更是不加掩饰,目光直勾勾地粘在他身上,片刻也捨不得移开。
  怎么,莫非他还能如话本中所写,生双翼飞走不成?或是披件隱身衣,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离去?
  那眼神,直盯的他手臂上泛起一层密密麻麻的的鸡皮疙瘩。
  他可是致仕还乡的老臣,又不是那席间任人品尝的珍饈佳肴!
  周域在眾望所归下,终於是缓缓开口了:““重审旧案,须得有其契机。老夫可奏请重审淮南暴乱一案,然,尚需一个恰当的时机。”
  “一个能堵住那些如永寧侯一般、只求息事寧人之人的嘴的机会。”
  “裴五姑娘可懂?”
  他愿念及旧日情谊与为官之良知,在局中落下一子,但这第一子,绝不能由他来下。
  若由他先手,只会徒惹仇怨,却於事无补,达不到想要的目的。
  这第一子,必须下得无可指摘,更要合乎情理、水到渠成!
  裴駙马眨了眨眼,目光清澈中透著一股“豆腐都有脑,唯独他没有”的茫然。
  他左右张望一番,没好气地嘟囔道:“你这个曾在官场叱吒风云的老狐狸都找不到契机,桑枝尚未及笄,年纪轻轻,对人情世故、官场错综的关係知之甚少,她能有什么法子?”
  “周域,我看你怕是年纪大致仕了,连胆识和脑子也一併致没了吧!”
  “我外祖父说过,岁月是把杀猪刀,一刀一刀割的都是脑子!”
  周域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倒是不必有此顾虑。毕竟,杀猪刀对你也无从下手。”
  “裴余时,脑袋空空不要紧,万万不可再进水。”
  “护好你那还没眼珠大的脑子,多听、多看、少开口。”
  裴駙马非但没有动气,反而眼神一亮。
  他得暗自將这话记牢,下回好用!
  裴桑枝:这毒舌的功夫,也不知道荣妄能不能及得上。
  駙马爷也是好脾性。
  不过……
  当著胡嬤嬤的尸身这般爭执不休,终究有些不妥。
  还是应儘早议定个章程才是。
  於是……
  当周老大人的目光再次投来时,裴桑枝一字一句,清晰说道:“晚辈愿去敲响登闻鼓,承受杖刑,面见圣上。”
  “但在此之前,需劳烦周老大人助祖父先行查明晚辈身世。如此,一切方能顺理成章,令人无从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