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做个欺上瞒下的弄臣,倒也適得其所
  宴大统领彻底懵了,一股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真傻,真的。
  他单知道荣国公在陛下跟前儿放肆,却不知会全然没有君臣顾忌,放肆到这种地步。
  有状,是真搞告啊。
  还是完全不修饰,一字不差的告。
  他压根不会在脑子里过一遍这话能不能说,更不会去想说出来会捅出多大的篓子。
  荣国公在陛下跟前,没有半分臣子的恭谨,活脱脱是一副是陛下自家子侄辈的隨性亲昵的模样。
  失算了!
  宴大统领咬咬牙,脸色微微发白。
  这下,即便他是陛下很是信重的禁军大统领,即便他有著跟陛下自幼长大,且还是陛下伴读的情分上,即便他们的父辈也关係甚密,他也討不了好了。
  那番涉及荣老夫人的言论何等逾矩、何等过分,他心知肚明。
  “宴统领!”元和帝的声音里已浸染了显而易见的怒意。那通身的威势如同尘封匣中名剑骤然出鞘,虽久不示於人前,却没有人敢怀疑其锋锐坚韧:“是这样吗?”
  宴大统领低垂著头,將牙咬得更重了。
  他猛地以额触地,“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响头,声音颤抖著告罪:“陛下恕罪!臣是被无涯欲净身入宫的混帐话激得失了心智,以致神昏癲狂,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求陛下开恩,允臣一个赎罪的机会!”
  “臣愿自缚跪於荣国公府外,负荆请罪,定要求得荣老夫人原谅!”
  “陛下您是知道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此確是无心之失啊。”
  话音落下,又是重重叩首。
  元和帝垂眸,目光落在宴大统领身上,愈发沉冷,冰冷彻骨。
  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清楚了他这位昔日的伴读、他信赖的禁军统领,究竟是怎样的品性,怎样的为人。
  事已至此,仍旧在他面前耍弄这些心机伎俩。
  元和帝沉沉一嘆,一股深重的无力与愤怒,裹挟著浓郁的失望,在他心底瀰漫开来。
  就像是在心口缀了块铅块。
  原来,將上一辈的情分延续下去,真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啊。
  荣妄冷冷的嗤笑一声:“宴大统领如此工於心计,又这般舌灿莲,何苦留在禁军?不如由我提点一二,为你寻个门路,脱了这身盔甲,进御史台混个言官如何?虽成不了蒋御史那样的忠直之臣,但好歹能这份顛倒黑白的能耐,为我御史台刚烈过甚的风气增添一抹『亮色』,专司粉饰太平,做个欺上瞒下的弄臣,倒也適得其所、物尽其用。”
  “你口出狂言,陛下尚未降罪,更未定惩处,你便已急不可待地为自己开脱,甚至妄图替陛下做主!怎么,这宫城之內,莫非已经不是陛下的天下,反倒成了你宴大统领予取予求的私邸?”
  “你的刀,想架在谁的脖子上便架上去?”
  “你的嘴,想喷出何等狂悖之言便喷出来?”
  “如今,连陛下的圣意你都敢肆意揣度、妄加干涉!”
  “宴大统领!你眼中可还分得清君臣上下?你可还记得为人臣子的本分!”
  “宴家的家训,只怕是早已被你忘得一乾二净了。”
  一句句质问,宛若是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雷,朝著宴大统领劈去,气势十足,直指他僭越妄为的本质。
  本身,宴大统领在宫门处动刀就是大逆不道!
  荣妄眼见宴大统领面色愈发惨白,却犹觉不够解恨,继续冷声道:“难道你真以为这世上就你宴大统领一个聪明人?张口便是自缚跪地、负荆请罪,好一出以退为进的戏码!”
  “呵,你是想叫天下人都指责我荣国公府仗势欺人,蛮横霸道,连陛下信重的禁军统领稍有过失,都要被逼至我府门前长跪谢罪?”
  “还是打算將你在宫门前那番齷齪诛心之语传扬出去,用百姓的唾沫和目光活活逼死老夫人,再將宴老太爷从坟中掘出、受你牵连遭人鞭尸唾骂!”
  “无论哪条路,都叫你机关算尽,真是步步为营啊。”
  “现在我不得不怀疑,你口口声声说视无涯为亲弟弟、要接他回宴府,究竟有几分真心?还是说你早已算准无涯对你深恶痛绝、寧死不愿返回宴家,才故意藉此发难,企图狠狠撕下荣国公府一块肉,令我荣家顏面扫地!”
  “宴大统领,你这般算计,究竟是出於私怨,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某种程度上,言语可化作利刃,能將人一刀一刀的活剐了。
  宴大统领既然敢发难,敢算计到他头上,更敢口出狂言羞辱老夫人,那就该做好被他还击的准备。
  “陛下!”宴大统领声含悲愴,伏地泣道:“臣效忠陛下数十载,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鑑,从未有过半分动摇!荣国公方才所言,实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竟硬要將臣一时无心之失,曲解为谋逆不敬之心!”
  “求陛下明察!臣纵万死,也绝无此意啊!”
  满朝文武皆知元和帝秉性宽仁,更何况他这个自幼伴驾、一同长大的玩伴。
  幼时乔少师所授的“帝王之道,以宽仁为本。王者之治民,莫不同四海、一远近,待之如父母之子也”,陛下不仅铭记於心,更已深鐫骨髓。自登基以来,始终推行仁政,身体力行,是鲜少见的仁君。
  所以,陛下是会念旧情的。
  元和帝凝视著宴大统领低垂的发顶,目光幽深,晦暗难明。
  终究……仍是毫无悔意啊。
  他固然宽仁,也重旧情。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宴大统领不曾將他当作三岁稚童般戏耍欺瞒,是不曾狡辩攀咬,是真心实意认错!
  事已至此,元和帝心中翻涌的情绪反倒骤然平息,只余一片冰冷的清明。
  “好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和帝声调幽沉难测:“你既如此质疑明熙的用心,那朕倒要问你,当你自缚跪於荣国公府门外请罪之时,又將以何种说法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才能既不损荣国公府威名,又不伤及老夫人清誉分毫?”
  宴大统领身形一滯,低垂著头,无人得见他面上神情,更无人窥见那眼底不住颤动的眸光。
  可,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许久,可心中百般盘算,却始终寻不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说法。
  荣老夫人昔日纵有波澜壮阔、辉煌显赫的过往,终究是昨日黄。如今的她早已远离朝堂,不再是那位执掌詔令、权倾一时的凤阁舍人,只不过是一位深居简出的老妇。而堂堂护卫皇城的禁军大统领,若长跪於荣国公府外,向一位已交权柄的老夫人负荆请罪这本身,便是一桩引人遐想之事。
  无论作何解释,荣老夫人与荣国公府都必將陷於非议之中。
  因此,荣妄方才的句句逼问,从来就不是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如……便说臣在宫中值守时,一时失手误伤了荣国公……”宴大统领迟疑片刻,试探著开口。
  “呵。”元和帝眸光一敛:“宴统领,朕信你重你,不是为了容你欺君罔上、巧言相瞒。这些心思,趁早收起来吧。”
  “朕对你很失望!”
  “李德安。”元和帝话锋一转:“传朕旨意,宴统领殿前失仪,辱及皇室。然,念其旧功,特免五十廷杖,改鞭刑二十。即日起暂革去禁军统领之职,禁足府中,静思己过,非詔不得出。”
  “著你亲自监刑,再亲自押送宴统领回府,亲自宣朕口諭,不得有误!”
  宴大统领瞳孔一缩:“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