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我与姑娘一见如故
  翌日,裴桑枝在养济院见到了宴嫣。
  宴嫣也十分消瘦,却与裴桑枝歷经风霜、咬牙硬撑的瘦不同。她是一种病態的孱弱,仿佛弱不禁风。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如同久病未愈。
  宴夫人唯恐岑女官心生不满,特意筹措银钱,又向养济院捐了一批米粮与御寒衣物,藉口说是让宴嫣换一处环境透透气、见见人、晒晒太阳。
  岑女官略一思量,便含笑应下。
  不过是多一位来此处晒太阳的娇客。若宴夫人愿一直如此慷慨,她甚至愿特意为宴嫣搭一座暖阁。
  岑女官喜笑顏开,裴桑枝则是有些头疼。
  “你为何总跟著我?”裴桑枝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眼望向坐在阳光里、正目不转睛盯著自己的宴嫣。
  她自然清楚宴家那边的说法,宴嫣不过是来透透气、见见人、晒晒日头的。
  可为何……偏偏只盯她一人?
  难道这偌大的养济院中,就只有她一个活人不成?
  宴嫣的声音很轻,带著一股仿佛隨时会断气的虚弱:“大哥说,像我这样养在房里,连接受多少光照、承多少雨露,修剪多少枝叶、松几次土施几次肥,都要被精心掌控,却仍终日想著寻死的……该多看看裴五姑娘这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錚錚劲草,多学学裴五姑娘身上那股子韧劲儿。”
  裴桑枝一时语塞。
  “勉强算你是在夸我。”
  “可你这般一眼不眨地盯著我,实在耽误我处理岑女官交代的公务。”
  “宴姑娘,你设身处地想,若有人死死盯著你不放,你难道不觉得心里发毛、后背生寒吗?”
  宴嫣轻轻抿唇,认真思忖片刻,而后郑重地摇了摇头:“不会。”
  “我早已习惯了。”
  “自启蒙起,父亲便安排了两名老嬤嬤隨身看顾。她们轮番值守,从早到晚寸步不离。日復一日,我所有的事,皆是在她们注视之下完成。”
  裴桑枝坦言:“我会。”
  “所以,能否请宴姑娘移步別处?”
  宴嫣轻声答道:“岑女官说过,养济院內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晒太阳。”
  她稍作停顿,又小声恳求:“裴五姑娘,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只要你愿意与我说说话,待日暮回府,我便央求母亲再为养济院捐一批米粮,或是请工匠在城北贫民窟建一排瓦房。”
  “裴五姑娘,祖父为我留了许许多多私房钱的。”
  裴桑枝“啪”地合上帐簿,展顏笑道:“虽然我很不欣赏你那个不知所谓又行事专横的父亲,但养济院正缺宴姑娘这般慷慨的善心人。”
  昨夜,她已清清楚楚地知晓了宫城里发生的一切。
  荣妄並未瞒她。
  在听到那句“荣家之罪,罪在过去,也罪在將来”后,她恨不得立时就要唤拾翠,携她飞檐走壁,趁这月黑风高,將一包毒药灌进宴大统领喉中,直接了结那贱人的性命!
  今日一到养济院,又见宴大统领的亲女儿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后。
  这般情形,她心情怎能好得起来?
  她之所以强忍未迁怒於宴嫣,全因念及这女子前世那惊天一跃。
  不仅了结了自己,更將宴大统领从手握实权的宠臣拽落,使之沦为閒职上虚度光阴的庸常之官。
  父女不是一条心。
  那敌人的敌人,便有机会被她拉拢。
  宴嫣唇角刚牵起一丝笑意,还未来得及彻底漾开,便迅速以袖掩唇,低低地咳嗽起来。
  裴桑枝念及那批米粮与那排瓦房,终是起身斟了杯温水递去:“身子这样弱,即便真想透风,也等开春后再出来为好。”
  宴嫣缓缓啜了两口温水,压下咳嗽,再度浅浅一笑:“裴五姑娘,出府的机会……实在难得。”
  “家父受陛下杖责,又被勒令闭门思过。幸得大哥周旋、母亲遮掩,我方能藉此机会……好好晒一晒宴府之外的太阳。”
  “不瞒裴五姑娘,我也欣赏不来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她见惯了外人对父亲或奉承或畏惧的模样,却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將这份厌恶如此直白地摆在明面上。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姑娘。
  真真如大哥所说的一般,裴五姑娘是个不寻常之人。
  “此外,我也並不欣赏裴五姑娘的父亲。”
  “如此说来,你我算是扯平了。”
  裴桑枝:欣赏与否,实在无关紧要。横竖,永寧侯的死期,就快到了。
  “为何如此说?”
  “据我所知,家父与宴大统领不过泛泛之交,至多见面頷首致意,私下从无往来。”
  她承认,她存了套话的心思。
  她隱隱觉得,在陛下面前大放厥词的宴大统领,不仅仅是对荣家有恶意,想让荣家倾覆,就连对陛下的忠心似乎也不见得有表面那般纯粹。
  会不会早已生了二心……
  “可……我曾在家父案头,见过署有令尊名讳的信封。”
  裴桑枝眸光闪了闪:“倒是不曾想到,宴裴两府之间,还有这般缘分呢。”
  “至於你我二人之间,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宴姑娘明年也该及笄了吧?不知是否已许了人家,许的……又是哪一府的贵公子?”
  宴嫣伸手指了指自己,悵然道:“似我这般整日吃药的病秧子,都不知能否生养,开枝散叶。哪个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回去当作菩萨供起来?”
  “而家父眼光高、心气更高,想来也容不得我下嫁寒门子弟。故而,我十有八九是要与人做续弦的了。只不知……父亲待我尚有几分真心,又会为我择一个怎样年岁、何种品行的夫婿。”
  “裴五姑娘,昨日你道我大哥过於冒昧。可今日你我初见,您便问起我的婚嫁之事,难道就不算冒昧了吗?”
  裴桑枝眉梢轻挑,面不改色道:“我见宴姑娘为与我说几句话,不惜一掷千金,还以为……宴姑娘与我是一见如故呢。”
  “更何况,你我皆不欣赏令尊,也算性情相投、志同道合。如此说来,应算不上交浅言深,更谈不上冒昧了吧?”
  “宴姑娘,你说呢。”
  宴嫣又低低咳嗽起来,眉宇间倦意浮现。惨白的阳光洒落她苍白的脸颊,肌肤几近透明,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而去。
  裴桑枝见状,继续道:“宴姑娘,即便你睡著了,方才允诺我的米粮与瓦房……也依旧是要作数的。”
  宴嫣轻声道:“作数的。”
  “方才话说得多,胸口有些发闷,请容我缓一缓……待会儿再与姑娘敘话。”
  “裴五姑娘请自便。”
  裴桑枝頷首:“解铃还须繫铃人。至於汤药之类,莫说治本,怕是连治標也难,是药三分毒。”
  “你且安心歇著,我去向岑女官交一下理好的帐目。”
  裴桑枝远离房间,行至西廡房寻到拾翠。她俯身凑近,低声而隱晦地嘱咐:“去告知荣国公,宴大统领……或许与永寧侯有私下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