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漫长冬日
  “我叫江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意思。”
  1996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迟。
  腊月十二,清晨,山东邹平。
  小县城的天空灰得像浸了水的絮,纺织厂六號楼的烟囱却咳出一团团漆黑的雾,把半条街的阳光都吞了去。
  这座建於1978年的红砖筒子楼,歷经近二十年风雨侵蚀,外墙水泥涂层早已斑驳脱落,裸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砖红色。犹如被岁月粗暴地剥开表皮,露出內里深浅不一的伤疤。
  楼宇之间,密密麻麻的晾衣绳纵横交错,仿佛一张巨大的网,掛满了灰扑扑的工装和早已褪色的被单。这些布料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和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没有自由,只有生活的沉重与疲惫。
  “小野……咳咳……小野。”
  三楼最东头那扇掉漆的木门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间杂著虚弱的呼唤,听得人心头髮紧。
  “来了来了。”江野蹲在水房门口,冻得通红的手指正拧著水龙头,闻言赶紧应声。锈跡斑斑的水管发出“嘎吱”一声抗议,流出带著腥味的细流。
  隔壁302的王婶探出头来,手里还抓著把瓜子,嗓门大得整层楼都能听见,“哎哟,娟姐又咳上了?要我说啊小野,你得赶紧带你妈去城里医院瞧瞧,这么拖著可不是个事儿。”
  另一个邻居从门缝里挤出来,阴阳怪气地接话,“瞧什么瞧?赵阎王那债还没还清呢,哪来的钱看病?早知道治不好,当初就不该借……”
  “要不是她家男人跑了,也不至於欠这么多钱,这个年估计不好过了,造孽呀……”
  这样的冷言冷语江野听了不知多少回,她没搭话,只是用力搓洗著盆里的被罩。肥皂沫溅到她脸上,冰凉一片。
  “要我说,”王婶假意压低了声音,却依然能让整条走廊听见,“你这模样,隨便找个文秘的工作肯定没问题啊,男老板绝对喜欢,何苦去乾洗床单这种又脏又累的活计?”
  江野猛地直起身,水珠顺著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镜中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似久未见光的细瓷,却隱隱透著一股被生活磋磨后的倦怠。
  分明是二十二岁最好的年纪,眉眼间却已然失了光彩。
  江野的五官其实是极秀气的,睫毛长而密,鼻樑挺翘,本是幅明媚模样,可如今那双眼睛里却像是蒙了层薄薄的灰雾,透著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寂与疲惫。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颗浅褐色小痣,恰到好处地点在眼下,像一滴悬而未落的泪。母亲说这是“泪痣”,没福气,小时候总念叨要拿金戒指给她磨掉。
  此刻那颗痣在惨白肌肤上愈发显眼,仿佛命运早早写下的判词。
  “王婶,”江野突然转身,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既然你主意这么多,怎么不给你家闺女介绍个文秘的工作,她不是在家閒著没厂子要么。”
  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几个邻居交换著意味深长的眼神。
  王婶没想到平日里看著乖巧的江野,开口懟人这么呛。这筒子楼挨家挨户离得近,真吵起来面子上也不好看,於是她也没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301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素娟扶著门框,脸色灰败,却强撑著站直身子,“我们家的事,不劳各位费心。”
  她咳嗽几声,目光扫过走廊,本在看热闹的邻居们立刻作鸟兽散。
  “小野,进来。”
  江野端起洗衣盆,低头走进301。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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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煤炉上的铝锅正咕嘟冒泡,苦涩的药味瀰漫开来。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大床”上,一沓夜校教材整齐码放在床脚。床头摆著个掉漆的五斗橱,最上层摆著张泛黄“全家福”,怪得是男人那边被撕了去,只余江野靠著母亲,右下角日期是1992年。
  “妈,喝点水。”江野扶著母亲坐下,將一个枕头塞在她身后。枕芯里填的是厂里废弃的絮,硬邦邦地硌手。
  李素娟就著女儿手中的搪瓷缸抿了一口,颤抖水面映出她毫无血色的嘴唇。水液顺著她龟裂的嘴角流下来,在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衬衫上洇开深色痕跡。
  才四十二岁的人,两鬢已染上霜白,眼窝深陷发紫,那双曾经能在三台织布机间穿梭如飞的巧手,如今指关节粗大变形,连端稳搪瓷缸都显得吃力。
  去年冬天拍的x光片就压在五斗橱玻璃板下,蛛网般的阴影布满了整个肺部,这就是二十多年纺织工生涯给李素娟留下的印记。
  “听说厂里今天又裁了二十个人。”江野放下杯子,转头看向母亲。
  李素娟捂著嘴咳嗽半晌,还没等气顺过来,便急忙开口,“那都是些干活不勤快的,会计科的老李悄摸跟我说了,像我这种骨干不用担心,稳当。”
  她扯出一个笑容,嘴角的皱纹像被针强行缝合的布料,“你什么都別管,安心复习考夜大。”
  看著母亲强扯的嘴角,江野喉咙发紧。她太清楚母亲在强撑,就像筒子楼里那些被虫蛀空的房梁,外表还勉强撑著结构,內里早已朽烂不堪。
  她爸江伟明跟人跑了后,李素娟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白天在震耳欲聋的纺织车间里纺线,下班还要弓著腰给人缝补衣服贴补家用。那些被厂里淘汰的次品布料,经过她的手,总能变成江野身上最体面的衣裳。针脚密实,边角都熨得平平整整。
  可江野知道,即使母亲把一生都掏给了这个厂子,如今身体垮了,厂子里最想扔掉的,就是她这样“不顶用”的老骨头。
  这一刻,母女二人心照不宣地演著戏,一个假装还会有很多明天,一个假装相信这个谎言,只为了能让对方稍稍安心。
  “妈,我把校服补好了。”江野从布包里掏出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袖口处新缝的针脚整齐得惊人,每一针都精准地落在该落的位置,手艺甚至胜过了当年的李素娟。
  “裁缝铺的王姨夸我手巧,说下周就能去上工。”江野刻意让语气轻快些,手指却不自觉地绞著衣角。
  李素娟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哮鸣音。江野慌忙扶住母亲,触到手背时嚇了一跳,那温度烫得灼人。
  “妈。”江野揪心。
  “没事……”李素娟摆摆手,每说一个字都喘得厉害。她颤抖著从枕头底下摸出个锈跡斑斑的铁皮盒子,盖子已经变形得需要用力才能掰开,“这是上个月的药费……你先拿著。”
  江野指尖抚过那些被摩挲得发软的纸幣,每一张都带著母亲双手的温度。她目光忽然定格在母亲中指上那道深刻的勒痕,那是被纺线常年勒割留下的印记,十年如一日,从未真正癒合过。
  “闺女,”李素娟声音颤抖得厉害,“王姨那边……还是回了吧。”她视线飘向床脚那摞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夜大教材,每一本书脊都被翻得起了毛边。
  “妈这病,不能再耽误你念书了呀。”
  “您说什么呢。”江野强扯出一个笑,手指轻抚著袖口整齐的针脚,“夜大的课我都看会了,不影响。王姨说了,我白天去上班,晚上还能把书带去看呢。”
  窗外的纺织厂传来下班的汽笛声,惊起一群麻雀。那些扑棱著翅膀的身影,像极了三年前那个没能飞往大学的自己。
  江野別过脸去,生怕母亲看见她眼底的泪光。
  李素娟突然直起身子,那双被线磨出老茧的手死死攥著江野,“当年要不是妈这身子不爭气,你早就……”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来。
  江野轻轻拍著母亲的背,感受到掌下单薄肩胛骨的震动。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夜大课本上,忽然想起多少个深夜里,她就著走廊灯光偷偷看书时,总能听见母亲在屋里压抑的咳嗽声。
  女儿的心思,其实母亲一直都知道。
  “妈,”江野的声音很轻,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定,“书我会继续读,工也要打,等我赚够了前,就带你去做手术,你的身体一定能好起来。咱们娘俩,谁都不能倒下。”
  看著江野消瘦的面庞,李素娟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嘆。她伸出手,为女儿捋了捋鬢角的碎发,浑浊眼里满是心疼与愧疚。
  “好了,您休息吧。这个点该有便宜菜甩了,我去菜市场看看。”
  江野重重握了握李素娟的手,收拾起心情,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
  江野拎起墙角的菜篮正要出门,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一张油光满面的脸探了进来,带著一股廉价髮胶味和隔夜的酒气。
  “哟,姑娘也在家啊。”赵老三咧著嘴笑,露出被烟燻黄的烂齿。
  他是厂长远房表弟,专在厂区这片放高利贷,內口袋里总揣著厚厚一沓现金,人送外號“赵阎王”。肥头大耳的油腻男今天穿了件崭新皮夹克,领口露出金灿灿的大链子,在昏暗旧屋里格外扎眼。
  赵老三眯缝著眼打量江野,目光黏腻得像蜗牛爬过的涎线,从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一路滑到打著补丁的袖口,“这才几天没见,小野倒是越发水灵了。”
  里屋传来窸窣的响动,李素娟挣扎著从床上下来,声音里掺著心虚,“老三,再宽限两天成不成,月底厂里就发工资……”
  “工资?厂里上个月就把你开了,哪来的工资?”赵老三踢了踢墙角的煤堆,灰烬扬起来,在昏暗的灯泡下打著转,“连本带利都快八千了,我这儿可不是开善堂的。”
  听到这个消息,一片湿意驀地漫上江野眼眶,她看向母亲,“妈?”
  李素娟低著头,不敢看江野。
  赵老三可懒理这娘俩的情绪,他环视四周,看到床上的教材后不屑一笑,突然凑近江野,开口喷撒著难闻的热气,“小野还想上夜大呢?这年头读书有什么用,就是把这几本破书都学烂了,也还不上那八千,倒不如早点找个出路。”
  说著说著,他肥胖身躯越凑越近,视线像黏稠浆一样糊在江野脸上。
  江野攥紧了手里菜篮子。
  “赵老三!”李素娟猛地把江野拉到自己身后,紧紧护著,咳嗽起来,“钱我们一定还,孩子还小,你別为难她……”
  赵老三嗤笑一声,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计算器,啪啪地按著键,“就你这把老骨头,拿啥还?”他看著江野,咂么两声,“小野么,倒是有希望。”
  “这样吧婶子,我给你指条明路,夜总会王经理那儿正缺陪酒的,一晚上五十起步。就小野这模样,挣个两年准能还清。”
  江野死死盯住赵老三,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她知道那个地方,就在工人文化宫隔壁,霓虹灯招牌每晚都把整条街映成曖昧的粉紫色。每天回家路过时,总能看见几个浓妆艷抹的女人蹲在门口抽菸,单薄的超短裙根本遮不住大腿上的痕跡。
  “要不……”赵老三压低声音,带著令人作呕的情慾黏腻,“跟我处朋友也行,每月给你三百零钱,比在纺织厂挣得多多了。”他的手突然朝江野屁股上摸来,指间还夹著半截没抽完的烟,菸灰险些蹭到她的手。
  就在江野咬牙隱忍、指甲深陷进掌心之际,李素娟不知哪来的力气,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狠狠砸过去,“滚!你给我滚出去!”
  热水泼在赵老三的皮夹克上,腾起阵阵白汽,在昏暗灯光下扭曲成狰狞鬼影。赵老三脸色骤变,一把將李素娟推搡在地。
  就在他抬脚要踹向母亲的瞬间,江野积蓄已久的怒火终於爆发,她抡起墙角的搪瓷盆,用尽全身力气砸向赵老三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顿时从他发间渗出。
  赵老三踉蹌两步,摸到满手鲜红,再看著眼前这对仿佛要与他拼命的母女,瞬间怂了。他发狠踹翻墙角煤炉,燃著的煤块滚了一地,在水泥地上溅起一串火星,“行啊,给脸不要脸是吧。三天,三天后还不上前,就拿人抵债!”
  门被狠狠甩上,震得墙上的灰扑簌簌往下落。
  江野扶起母亲,看著满地狼藉,胸口剧烈起伏著。
  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有些底线,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