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在江湖
  翌日清晨,天色初开,朝霞刚刚晕染天际线,江野便被陈阿芳从睡梦中唤醒。
  宿舍里十六张上下铺的铁架床吱呀作响,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囈,简直混乱不堪。
  江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瞥见窗外灰濛濛的天色,以及远处高楼大厦上闪烁的霓虹灯光,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悵。
  从此以后她看到的,再也不是家乡的景色。
  “小野,该起来了,”陈阿芳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先前更急促了些,“今天是你报到第一天,千万迟不得。”
  江野低低应了一声,迅速从床上爬起。她动作利落,像是早已习惯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必要的准备。
  她穿上那件反覆浆洗,已经发白的衬衫,虽然褪色,却依然整洁乾净。她小心的將布包挎上肩头,准备跟陈阿芳出门。
  “这包不用天天背著,放宿舍就行。”陈阿芳道。
  江野却摇头,“没事,不沉,我背著放心。”
  陈阿芳立在一旁,注视著女孩单薄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她深知江野刚刚踏入这么陌生的城市,眼前庞大而喧嚷的工厂,密集流动的人群,规则严明又充满未知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对她而言是何其新鲜,又何其令人惶恐。
  於是陈阿芳走近两步,轻声安慰道,“小野,別担心,这个厂订单多,大家都是按件数拿奖金,只要你努力干,一定能行。”她拍了拍江野,“再说还有我呢,有啥事跟姐说,姐帮你。”
  江野抬起头来,回报以一个淡淡的,却足够明亮的笑。
  她知道陈阿芳是在安慰自己,但她更清楚,这个陌生的世界不会因为她的初来乍到而对她温柔以待。她必须儘快学会如何在这里站立,行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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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匆匆吃过早饭,便一前一后来到车间主任周大富的办公室门。
  就在那扇深色的木门前,陈阿芳脚步一顿,猛地拉住了江野的胳膊。她警惕地瞥了一眼办公室门,仿佛那木板能透出后面的人影似的,隨即凑到江野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而温热。
  “小野,等一下,”她喉头滚动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担忧,“有句话我非得现在告诉你。里面那位周主任……他这人,眼神总是色眯眯的,见了年轻姑娘就挪不开眼。偏偏心眼又比针尖还小,最容不得別人驳他面子,一点小事都能记恨好久。”
  她攥著江野胳膊的手紧了紧,语气愈发恳切,“待会儿见了面,他说什么你都先应著,千万別犯倔,脸上陪著点小心。咱们现在可是求著人家给饭碗,能不能顺利进厂,就在他一句话了。一切等站稳脚跟再说,知道吗?千万千万好好应付。”
  江野心中一凛,看著阿芳姐紧张的神色,重重地点了点头,將那几句叮嘱一字一句地刻进了心里。
  陈阿芳这才稍稍鬆了口气,在门前定了定心神,抬手轻叩木门。
  里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一股浓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菸草与汗臭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周大富正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夹著一支香菸,繚绕烟雾中,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头顶已经谢了大半,稀疏的几缕头髮被精心梳拢到一侧,却怎么也掩不住油光发亮的头皮。脸盘宽硕,一双眼睛被肥厚眼皮包著,却透露出精明算计的光。
  此刻他抬头瞥了一眼门口,目光在江野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哟,阿芳,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表妹?”周大富站起身来,肥大身躯几乎是挤著椅子才能通过。他走到江野面前,上下打量著她,眼中闪烁著贪婪的光芒。
  “是的,周主任,这就是我表妹江野。”陈阿芳连忙介绍道,脸上又扬起熟悉的討好笑容,“小野,快叫人。”
  江野也换上笑脸,“周主任好。”
  “好好好。”周大富点了点头,看起来很满意,“模样是挺水灵,看著也机灵。阿芳啊,你这次可是立了一功,给厂里带来了这么不错的员工。”
  陈阿芳连忙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主任,江野手艺好能吃苦,她……”
  没等说完,周大富不耐烦地打断陈阿芳,他隨意挥了挥手,“行了阿芳,你赶紧回你岗位上去吧,这都快到点儿了,流水线可不能缺人。”说罢又回头盯著江野,“小江同志嘛,留一下,我给她详细讲讲厂里的规矩和接下来的安排,得因人定岗嘛。”
  陈阿芳脸上闪过一丝焦急,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周大富不容反驳的目光下,只得咽了回去。
  她担忧地看了江野一眼,用眼神再次提醒她记住刚才的话,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周主任,那我先走了。”她慢慢退出了办公室,並轻轻带上门。
  门一关上,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粘稠和压抑。
  周大富並没有立刻回到他的座位,而是就站在江野跟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臭和油腻味。
  他假意翻看著桌上其实空无一物的文件夹,身体却又向江野靠近了半步,胳膊几乎要碰到江野的肩膀。
  江野能感觉到他带著审视和贪婪的目光在她脸颊、脖颈处逡巡。
  “小江啊,”周大富开口,声音带著一种故作慈祥却掩不住曖昧的腔调,“年轻女孩子出来打工,不容易啊。以后在厂里,有什么困难,隨时来找我,知道吗?”
  说著,他那只空著的手就非常“自然”地抬起来,似乎想要拍拍江野的肩膀。
  就在那只手即將落下的瞬间,江野身体非常轻微地、如同恰好要转身聆听教诲一般,向侧后方滑了半步。这一步巧妙地拉开了距离,让周大富的手拍了个空,但她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突兀和躲避的痕跡,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站姿。
  与此同时,江野脸上绽开一个恰到好处的、带著几分靦腆和极大敬意的笑容,声音清晰而明亮,甚至刻意提高了一点音量,足以让门外如果有人经过也能隱约听到。
  “谢谢周主任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绝不辜负您的期望和阿芳姐的推荐。”
  她的话速稍快,但字正腔圆,充满了年轻人的“干劲”和“认真”,立刻用积极向上的职场对话填充了原本暖昧的空间。
  紧接著,她不等周大富反应过来,立刻微微鞠躬,態度显得无比诚恳。
  “周主任,刚才进来时看到外面宣传栏写著『安全生產,效率第一』,我初来乍到,特別想儘快为厂里创造价值。您看关於岗位安排和厂规,有哪些需要我立刻学习和注意的重点吗?我带了纸笔,可以记下来。”
  她一边说,一边真的从那个不离身的背包侧袋里迅速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笔,双手拿著,做出虚心记录的样子。
  这个动作不仅再次自然地扩大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还將双方的互动瞬间拉回到了纯粹的、公开的“工作指导”频道。
  周大富那只落空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只得顺势摸了摸自己油亮的头顶。
  江野这一连串的反应,恰到好处的位移、拔高音量的场面话、迅速转移话题到工作、以及拿出纸笔做实“正经事”的举动。行云流水,既没有直接驳斥他的面子,甚至表面上还显得非常积极上进、尊重领导,但却实实在在地在他面前竖起了一道透明而坚固的屏障。
  周大富脸色微微一僵,那双被肥肉挤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和不快,但江野的话滴水不漏,態度恭敬无比,他根本找不到任何发作的理由。他要是现在再强行凑近或者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反而显得他自己下作了。
  厂里人多口杂,虽然他是主任,但这种有伤风化的事传出去对他也不好。
  “呃……嗯,不错,很有积极性嘛。”周大富只得乾笑两声,悻悻地收回手,终於退回到他的办公桌后,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深吸了一口烟,在烟雾中眯著眼打量江野。这个女孩,看著单薄青涩,反应倒是机敏得超乎他预料。
  “规矩嘛,慢慢就懂了。”他语气淡了些,带著点扫兴,“行了,具体岗位等会儿我让组长安排,你先出去吧。”
  “是,谢谢周主任!”江野再次礼貌地微微躬身,脸上依旧保持著那个明亮而毫无阴霾的笑容,然后利落地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內,周大富盯著关闭的门板,眼神晦暗不明,將菸头狠狠摁灭在菸灰缸里。
  门外,江野快步走过走廊,直到拐过弯,確认周围没人,才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气,后背微微渗出冷汗,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
  江野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她要面对的第一关。
  周大富那令人不適的言行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心里,时刻提醒著她,在这个庞大的工厂里,每一天都可能遭遇更汹涌的暗流和更艰难的考验。
  然而,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让她的脊背挺得更直。
  她深知自己没有退路,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病重的母亲正等著她寄回救命的医药费。这份沉甸甸的责任,让她不敢喊痛,更不能倒下。
  她必须在这里活下去,必须扎下根来,必须拼尽全力工作,赚取每一分能够挽救母亲生命的钱。
  眼前的困难,不过是踏平荆棘路上必须经歷的第一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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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等了足足三天,在陈阿芳几乎要按捺不住再去催问时,周大富才慢悠悠地派人来通知江野去车间上岗。
  听到被分到“衬衫组”时,正端著饭盒的陈阿芳手一抖,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变得异常难看。
  “怎么会是衬衫组?!”趁著周围没人,陈阿芳一把拉住江野,声音压得极低,带著难以置信的焦急和愤怒,“周大富他……他这分明是故意的!”
  她急急地环顾四周,才凑到江野耳边,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小野,你不知道,全厂都知道衬衫组是出了名的火坑!活儿最累最繁琐,扣子、线头、熨烫,要求精细得很,速度还不能慢,一天下来眼睛和脖子都要废了。这还不算,他们组最缺人,为什么?就因为要三班倒,经常白班连夜班,机器不停人就不能停,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她喘了口气,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而且那组里的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被最累的活磨得都没了好脾气。尤其是那个叫江美琪的湖南妹子,进厂虽然才两年,可那脾气是出了名的爆。嗓门大得像喇叭,心眼直得不通一点弯弯绕。车间里谁要是有什么活计做得不合她心意,或者她看不惯的偷奸耍滑,她才不管对方是谁、什么场合,肯定当场就懟到人家脸上,一点情面都不留。因为这个直炮筒性子,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挤兑走不少她觉得『不顺眼』的新人……周大富把你安排到那儿,绝对没安好心!”
  江野静静地听著,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握紧了拳头。
  她当然明白,这是周大富那天没占到便宜后,给她穿的第一双小鞋。用最辛苦的岗位、最难缠的同事来磨她,逼她就范或者自行离开。
  江野深吸一口气,反而拍了拍陈阿芳的手背,语气平静得让阿芳都愣了一下,“阿芳姐,別担心。累点苦点没关係,能赚钱就行。別人能做的,我也能做。至於难相处的人……我少说话多做事,儘量不惹她。”
  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那巨大的厂房,里面传来永不停息的机器轰鸣声。
  那里是战场,也是她唯一的希望之地。荆棘密布,但她別无选择,只能往前走。
  “走吧,阿芳姐,”江野拿起那张薄薄的岗位通知单,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子不惧,“带我去衬衫组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