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陛下
  两人站在雪地里,口鼻中呼出白雾。
  “少爷,你先躲起来,我去寺庙叫人。”禾草说道。
  魏泽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走不了太远,如果那些人寻上来,反倒把她拖累了,若她和自己分开,兴许还有生路。
  “好,去罢。”
  禾草搀扶著他走到一个杂丛隱秘的山阜后:“少爷,我去了,你等著我来。”
  魏泽看著她的眼,慢慢的,目光又落到她受伤的下巴上:“好……”
  禾草不敢再耽搁,迈开腿往寺庙的方向跑去,身后的脚印已经顾不得了,现下越快越好。
  跑了好久,女孩儿喉间发凉,好像吸进去的气在喉咙间冻成了冰,割得喉咙又痛又痒,还带著咸咸的湿气。
  她扶著一棵树,略作喘息,正待再动身时,斜前方传来纷杂的声响,是鞋底压挤雪的咯吱声。
  还有……还有……
  禾草侧身躲在一棵大树后,眼中震颤不止,一头,两头,三头,居然有三头狼犬,这些狼犬被人牵著,眼睛在暗夜中闪著光,鼻子蹭在雪地里嗅著,三头畜生的身后有七八人,其中一人中等个头,瘦条身量。
  “不杀那小儿,难解我心头之恨,当年若不是他一纸密书齎到巡按处,我家岂会落得如此地步!区区一个商人之子,小小年纪行事却如此狠辣,今日就要拿他的肉来餵狗。”
  当年魏泽同一眾官家子弟同桌,其中一人看不起魏泽商贾之身,言语间极尽侮辱,当时魏泽一声不言语地走了,落后这位少年之父就被罢黜了官职,也是他贪肆不职,经不住查明问赃。
  此人为官之时便同匪帮有交,罢官后投了匪寇,心中一直记恨魏泽,於是趁著年夜之时,人多且杂,结了一群人,势必要杀魏泽解恨。
  三只狼犬的鼻子在雪地中飞快地嗅著,禾草见那些人手中拿了一块布,好像是魏泽的衣襟一角。
  狼犬调转方向,带著几人朝另一个方向寻去,她心里一突,那个方向正是魏泽藏身的地方。若放他们继续朝那边走,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定会发现他,魏泽如今受了伤,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禾草咬了咬牙,从树后走出来,故意发出响动,引那几人转头看来,林间光线不明,那些人看不太清,就看见一个人影往密林深处跑去。
  “在那边!追!”
  禾草在林间窜著往前跑,回过头,见那些人果真追在她的身后,竟然鬆了一口气,他们追赶她,就不会发现魏泽了。
  她体格小,体態灵活,在林间七拐八绕,一时间让身后几人追撵不上,可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接下来,他们鬆开了狼犬的套绳……
  ……
  魏泽仰靠在山堆后,嘴唇哆嗦著,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热乎气,冷得连疼痛都没了,他今夜估计要死在这里。
  小丫头应该跑远了,她说要用命护著他,若她回来,见他死了,不知道会不会伤心。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魏泽缓缓闭上眼,他不怕死,就是有些捨不得,捨不得……他刚刚体会被人关心的滋味。
  白日,她伴著自己练功读书,夜晚,他让灶房做小食儿,给她加餐。
  她跳到他的榻上,两人说著閒散又无聊的话,她说一句,他说一句,说什么不要紧,只要一个说,另一个在听,接不接得上话也没关係,说累了就各自睡去。
  无论练功再苦累,读书再枯燥,只要有她陪著,她就是枯燥和苦累中的一抹鲜艷色调。
  他在她的面前是完全放鬆的,这份放鬆对他来说,无比珍贵,他真的有些不舍,有些不甘。
  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年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主子——”
  “主子——”
  魏泽猛地睁开眼,这个声音是来旺和来安?
  “这里。”
  一群人听见声音,纷纷涌来,当头一人正是陆远,原来陆远的荷包遗落於天台,回头去寻,正巧看到受伤的来安和来旺,问了才知魏泽遭遇劫杀,陆远將来家兄弟带上车马,到寺院搬救兵。
  来旺和来安扶起魏泽,就要搀扶他出林子。
  “小草儿呢?你们看见她没有?”
  “没,她不是被受惊的马带跑……”
  魏泽听罢,心里一凉:“快去寻她,她往那边去了,快去!”
  他还奇怪,杀他的那些人怎么一直没有寻来,她说去寺庙找救兵,来安和来旺带著僧人来了,却说没见著她。
  那些人不会对付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他们要对付的是他。一定是她为了引开那些人,故意暴露了自己。
  僧人们朝著那个方向分散寻找。
  “你身上伤势过重,先回马车里,僧人们找到人后会告知我们。”陆远劝道。
  魏泽似乎没听到,扶著来旺往前行去。
  来安和来旺知道自家主子不是可以劝动的,再加上禾草在主子眼里与別人不同,於是两人架扶著他一路寻找,陆远隨在他的身后。
  走了不多时,前面的僧人叫喊一声:“这里有血!”
  魏泽指尖一颤,艰难地走上前,火光下,这一片的雪碎乱不堪,深红的血跡格外刺眼,一大朵一大朵地撒在地上。
  “主子,你看。”来旺指著地面。
  眾人看去,雪地里如梅一样的印子,不知是狗的还是狼的。
  “找!快找!”魏泽干著喉咙,音调都变了。
  眾人沿著血痕一路搜寻,路上还有碎裂的布料,魏泽將它捡起,这是一块银红缎料子,上面点点如油的斑痕,是血,他將它紧紧攥在手中,来旺飞速看了一眼,布料是禾丫头的,只怕凶多吉少了。
  血跡在某一处突然中断,像人在这里消失了一般。
  前方的雪地里有踩踏过的痕跡,他们往前又搜找了一番,凡是走过的地方凌乱著足印,却见不到半个人影。
  “那丫头只怕不好了。”陆远说道。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眾人见沙弥扬臂向上,於是全都举起火把,往上照,顺著那个方面看,只见一棵枯树枝上掛著一个人形的黑影。
  小小的一团,就那么掛爬在树杈间,没有一点动静。
  魏泽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剧痛和喜极,就在今夜,他在这两种情绪中跳跃。
  大家反应过来,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於是攀爬上树,將人救了下来,人虽救了下来,却一直昏迷不醒。
  在火把的映照下,女孩儿衣衫破烂,半边衣袖被撕去,露出一条细圆的胳膊,肩头、胳膊上血肉外翻,儘是被咬的齿痕。
  没人比来旺、来安更清楚他们少爷现在的心情,他的身体在颤抖,那是愤怒到极点的压制,却又压制不住。
  魏泽和禾草身上都带了伤,禾草更是昏迷不醒,不知情况如何,现下又是深更,一行人便去了就近的青山寺。庙中有药僧,对他们二人的伤口做了清理包扎。
  给禾草清理伤口时,魏泽就在旁边看著,他猜想,那些人带了猎犬搜寻他的踪跡,小丫头用自己引开他们,然后被畜生追上,撕咬,情急之下为了活命爬上了树。
  少年面色阴沉,双眼猩红,既然他没死成,那些人的命,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后来的魏泽,被人称作冷麵阎罗,说他杀性大,再到后来,他应朝廷之命绞匪、御敌,转战千里,挥师百万,令人胆寒。
  眾人不知,他第一次真正的杀戮是由此开始的。
  ……
  禾草睁开眼,眼前一片黑,她听到了声音,有人在叫她。
  “小草儿——”
  “小草儿——”
  这是少爷的声音。
  慢慢的,这个声音变了,一开始很远,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禾儿!”
  “禾儿!”
  谁会这么叫她?只有他了,她的夫君,那个狠心人,他的声音还很年轻,她记得他们老了啊,后来他生了病,狠心地丟下她走了,再后来她也隨他而去。
  怎么老的呢?是啊!到底怎么老的?这中间就是空白。
  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初儿,孩子两岁时,他登了帝位,入主皇宫,她喜欢坐在园中看夕阳,那天的风很暖、很静,她睡了过去,寂寂的一剎那……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愤怒:“你们是怎么看护的?!”
  “奴才们该死,娘娘说想在园里坐一坐,后来在藤椅上睡了过去,奴才们不敢惊扰,也不知怎的,一直昏睡。”
  接著便是一片呜咽之声,哭声中摇响灵杵,鼓鈸打动,一道苍老的声音念了一句佛號,悠长且厚重。
  男人恭敬说道:“大师,吾妻为何一直不醒,还有,为何她口中一直喊『少爷』?”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陛下同皇后的这段缘是果,而另一面便是因,只有修了善因,方得善果。”
  “另一面?另一面是哪一面?”男人又问。
  “『少爷』就是另一面,『少爷』就是因,先有因,才有果……”
  男子喃喃著:“先有因,才有果……”
  他的声音慢慢远去,她想看看他,可是看不见,她的周围黑魆魆一片,原来他还在!他还活著!还很年轻!
  最后的最后,她听他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回来?”
  老者的声音悠悠荡荡传来:“会回来的,时机到了,自然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