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千年尊卑纲常
  曦,日光也。
  扶曦,何尝不能是扶起自己生命里的一轮骄阳。
  顾扶曦的眼角眉梢忽然溢出一抹足以驱散尘埃阴霾的明媚笑意。
  今日,她赋予了她的名字真正的意义。
  为自己。
  不是没用的东西。
  不是拖油瓶和赔钱货。
  是她自己。
  她是顾扶曦。
  顾扶曦抬眼望著顾荣离开的方向。
  阴暗而逼仄的石阶上,早已不见顾荣的身影。
  但,她知,那抹身影,那一句句振聋发聵的言语,皆深深烙印在她心底。
  她以为,她和顾荣是你死我活两看相厌的敌人。
  然,顾荣是她的贵人,是她的救赎。
  顾荣有一颗强大又柔软的心。
  这一刻,顾扶曦发自內心的敬佩著。
  顾荣要她好好想想出狱后的打算,要她敢拼敢爭,要她挣脱藩篱。
  其实,事到临头,远没有自以为的那般惶恐。
  因为,顾荣做了很好的示范。
  光就在那里。
  靠近光,成为光。
  或许,她的人生也会变得很有意义。
  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也可以潜移默化的影响,救济扶助旁的女子。
  真好。
  比她曾经度过的每一日都要好。
  顾扶曦的面颊上笑意渐浓,从最初的默默含笑,直至最后释放出洒脱而自在的欢笑声。
  三提司:在皇镜司內,这样的精神状態,很容易被误认为疯了。
  不过,他亦佩服谢侯夫人的胸襟。
  有此主母,是小侯爷的福气,也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幸运。
  “介意本司督蹭一杯酒吗?”
  顺便,再夹几筷子下酒菜。
  毕竟老话说得好,喝酒不吃菜,必定醉的快。
  他绝不是垂涎云霄楼的手艺。
  顾扶曦循声望去,视线落在一袭黑袍的三提司身上。
  老熟人了。
  最初,便是三提司负责审讯她。
  据说,升官了?
  “不介意。”顾扶曦笑意微敛,淡声道。
  酒盏相触,声音清脆。
  “谢侯夫人以德报怨,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三提司手执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香清冽而醇香。
  回味片刻,三提司眯了眯眼睛,由衷的窥探著。
  顾扶曦先是一怔,失笑著摇摇头“你不懂她。”
  以德报怨?
  顾荣从不是以德报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烂好人。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才是顾荣。
  只是,顾荣眼明心亮,看得到她的困顿挣扎,怜惜她的身不由己。
  三提司闻言,神情颇为怪异的覷了眼顾扶曦,冷笑一声“若是本司督记得没错的话,怒骂怨怪谢侯夫人的也是你。”
  顾扶曦:与你何干?
  吃著顾荣带给她的美味佳肴,喝著顾荣捎给她的酒,有什么底气阴阳怪气耍威风。
  “司督大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顾扶曦好心提醒道。
  ……
  金乌不断升落,白天夜幕交替。
  宫城。
  贞隆帝蹙眉翻阅著奏疏,不怒自威道“处以极刑?”
  “稟陛下,登闻鼓响,此案天下皆知,影响极其恶劣,不依照律例重罚,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安民心。”
  “倘若因一人之故,动摇天下万民对律法、对朝廷的信服,实乃三司负责审理此案的各级官员失职。”
  “在此斟酌之下,臣与刑部、御史台多次磋商,最终联名裁定,决定对顾平徵及陶兰芷二人,处以极刑,秋后斩首。”
  大理寺卿垂首拱手,言谈举止间尽显大义凛然和公正无私。
  其实,顾家毕竟曾是高祖亲封的汝阳伯爵。
  除非犯下诸如谋叛、反抗、通敌、肆意杀戮等重大罪行,否则不会受到极端刑罚。
  在一般情况下,不过是家產籍没,流放边疆而已。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高祖和大乾律法对勋爵的庇护。
  但,近二十年前汝阳伯府青黄不接、捉襟见肘的穷困潦倒模样,老一辈的依旧历歷在目。
  抄家,抄的是谢侯夫人亡母的嫁妆和產业。
  而流放……
  顾平徵和陶兰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了大半辈子,定是吃不了流放的苦,还是一劳永逸投胎转世吧。
  贞隆帝合上奏疏,不轻不重的掷在案桌上。
  目如鹰隼,缓缓的扫过立於大殿的三人。
  “刑部和御史台也是这般论断吗?”
  审视须臾,沉声问道。
  “陛下,这是臣等几番衡量后,深觉妥当又不失公正的判决。”
  贞隆帝的神色越发晦涩阴沉。
  “岁月流转,君臣之道、父子之序、夫妻之伦,自古尊卑有序。”
  “妻子地位,逊於郎君,罪减一等。”
  “尔等深諳民心向背,裁以顾平徵斩首之刑,此举深思熟虑,实为审慎定夺,其中不乏可嘉之处。”
  然而,朕期望三司在裁决定罪之时,切勿忽视千年流传、深入人心的尊卑秩序与伦理纲常。
  “安一时民心,平一时民愤重要,固千年秩序更举足轻重。”
  “圣人有言,父为子隱,子为父隱,直在其中矣。”
  “秩序一乱,才是真正的大乱。”
  “三位爱卿,以为如何?”
  贞隆帝的態度足够明了,刑部官员率先表態,承认有思虑不周之处。
  御史台前来面圣的御史乃明御史的心腹,自然也清楚明御史的心意,鼓起勇气,字字鏗鏘道“陛下,臣以为世间万事包罗万象,总有例外,不可一概而论。”
  “京城之中无人不晓,往昔汝阳伯府的日常开销,无不是荣氏女一人独担。”
  “倘若没有荣氏女的锦绣十里、財富无数,汝阳伯府恐怕早在十多年前便已陷入彻底的颓败。”
  “顾平徵和陶兰芷……”
  “朕已明示,尊卑之序,千载纲常,断不可顛覆。”贞隆帝紧握著奏疏,狠狠地摔在大殿石板上,截断了御史的言论,神情凛然地续言:“居其位,行其政。”
  “地位,决定视野的高低与审视的维度。”
  “朕身为天下之主,自当统筹兼顾,全局在胸。”
  “朕之心艰,亦非无因!”
  “你明白吗?”
  御史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陛下的弦外之音並不隱晦,他心知肚明。
  若是继续进言,那就是不忠,就是在为难陛下。
  御史幽幽的嘆了口气,终是颓然的低下头,不再爭辩,但也没有附和。
  徒留大理寺卿一人,颇有的鹤立鸡群的不安。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大理寺卿,深諳此理。
  於是,在贞隆帝目光投来之际,大理寺卿肃然拱手,谦恭地说:“陛下慧眼独具,忧虑深远,非臣等所能望其项背。”
  “承蒙陛下教诲,臣等犹如拨云见日,心智洞开。”
  “对於疏漏之处,臣等必定补遗修正。”
  “陛下,尊卑之序不可废,夫妇之道,妻子应以夫为尊,其罪宜减一等。臣恳请改判顾平徵流放之刑,令其贬謫三千里。”
  “而陶兰芷外室出身,谋杀主母,以下犯上,以卑欺尊,当杀!”
  旋即,侧头看向御史台和刑部的官员,无声徵询著。
  “臣附议。”
  贞隆帝的神色和缓了些许“就按你们说的办。”
  “三司,乃国之重器,日后审查量刑,需得慎之又慎,面面俱到,万不能再蹈覆辙。”
  “退下吧。”
  大理寺卿垂首敛眉。
  他尝试了,也尽力了,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
  陛下的態度,委实有些出乎预料。
  真真是顾念千百年来屹立不倒,深深根植於人心的尊卑伦常,等级秩序吗?
  他说不清哪里诡异,偏生又觉得处处诡异。
  可,捫心自问,顾平徵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果不是维护尊卑伦常,陛下绝无理由袒护。
  大理寺卿越想,越觉得是一团乱麻。
  三司官员再次行礼后,躬身离去。
  贞隆帝看著地板上的奏疏,眸底掠过一缕得意,还有微不可察的心有余悸。
  他就是要留顾平徵一命。
  不仅仅是为了给顾荣添堵,更多的是……
  似乎,只要顾平徵活著,他自己那些年的小动作便无伤大雅。
  顾平徵罪不至死。
  他更是无辜清白!
  没有人能抨击他,更没有人能审判他。
  与其说是在袒护顾平徵,倒不如说是在用千年伦常替自己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