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功名与江老板有关
  程老爷子端著那小半盏酒,眯眼打量。
  酒液在杯中晃出浅淡的琥珀色,透著点冬日暖阳的温煦,不似寻常烈酒那般暗沉。
  他凑到鼻尖轻嗅,方才在空气中弥散的梅香此刻更浓了些,如腊月里折了枝带雪的梅直接浸在了酒里,清冽里裹著点甜意,勾得人喉结忍不住动了动。
  他懂酒,一闻就知道是好酒。
  “我先替阿棠尝尝,免得这小子毛手毛脚洒了。”他嘴里嘟囔著,其实是自己馋得紧。
  拇指扣住杯底,仰头抿了小半口。
  酒液触到舌尖,带著点微不可察的凉,如初春化冻的雪水,顺著舌尖滑进喉咙。
  没有千香醉那种入口即爆的烈,反倒像一团温软的云,轻轻落进胃里。
  隨即藏在凉意后的甜就漫开了。
  梅瓣被晒透了的那种清甘,混著淡淡的酒香,在舌尖绕了个圈,连带著牙根都泛起点甜意。
  程老爷子咂了咂嘴,还没品够那股甜,后劲里的醇厚又慢悠悠地浮上来。
  不冲,不辣,老茶回甘似的,从喉咙里暖到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杯子里剩下的酒,觉得刚才那一口太吝嗇,乾脆仰脖把剩下的全喝了。
  这一回,梅香、酒香、还有点说不清的草木清气在嘴里撞开,让人觉得眼前仿佛真的铺开了一片梅林。
  雪落枝头,暗香浮动。
  “好!好得很!”
  他把空杯子往桌上一顿,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子,“比那千香醉强十倍!千香醉喝著是烈,可烈过了就只剩烧得慌,哪有这酒熨帖?你尝尝这回味,嘴里跟含著片梅似的,又清又甜,舒坦!”
  好酒啊好酒!
  没想到江老板不但烧饭好吃,连酿酒都如此好!
  程老夫人原本还在劝程姑婆,见老头子这副模样,忍不住好奇。
  “真有这么好?我也试试。”
  江茉忙取了个乾净杯子,又斟了小半盏。
  程老夫人捏著杯沿,小心翼翼抿了一口,隨即眉梢就鬆开了。
  “哎哟,这酒好,不呛人,倒是像咱们小时候喝的蜜酒,就是比蜜酒多了股子清气。”
  她又喝了一口,有意缓和气氛,转头对程姑婆道,“你也尝尝?別总站著了。”
  程姑婆面色不佳。
  方才把这酒贬得不如泔水,现在程老爷子两口喝空杯子,连素来挑剔的程老夫人都眉开眼笑,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往旁边侧了侧身,避开程老夫人递来的目光,硬邦邦道:“我不爱喝这些玩意儿,女子哪有喝这些的。”
  常芝芝站在程姑婆身后,偷偷瞟著那浅粉色的酒壶。
  她虽是女子,却不是完全戒酒的,偶尔也会和闺中小姐妹一起喝上两口清酒。
  那些酒喝了不怎么醉人。
  她垂下眼,手指绞著帕子,小声道:“舅祖母说的是,女孩子家喝什么酒,还是喝茶吧。”
  哼。
  有些酒闻著味儿不错,指不定多么难喝呢,她才不稀罕!
  说著就端起桌上的凉茶,抿了一口,却觉得茶水寡淡,远不如那酒香诱人。
  程老爷子可不管她们姑孙俩的彆扭,见江茉要给程之棠斟酒,忙伸手把壶按住:“先给我满上!这杯子空著哪像话!”
  程之棠无奈地笑了笑,倒也没爭。
  杜若白在一旁看得直乐,凑到程之棠耳边低笑:“程爷爷这是把梅酿当宝贝了,方才程姑婆说这是『杂酒』,现在怕是要把壶都啃了。”
  程之棠忍著笑,朝他摆了摆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江茉身上。
  她递酒时手腕轻抬,露出的皓腕比酒液还清透,倒让这满室梅香,都添了几分人的灵气。
  程姑婆见程之棠望著江茉出神,心里那股气又冒了上来。
  她瞥了眼常芝芝,见外孙女还在偷偷瞟酒壶,忍不住用胳膊肘撞了她一下。
  常芝芝一个激灵,赶紧收回目光,脸涨得通红。
  程姑婆这才满意,又酸溜溜地开口:“兄长倒是喝得尽兴,只是这酒再好,终究是个饭馆老板酿的,传出去说程家老爷子捧著个厨子酿的酒当宝贝,怕是要被人笑话。”
  程老爷子正喝到兴头上,闻言把脸一沉。
  “笑话什么?好酒就是好酒!难道穿金戴银的瓶子装著,泔水也能变成琼浆?我程家活了大半辈子,还不至於连好坏都分不清!”
  他放下酒杯,指著桌上的梅酿道,“就说这酒,腊月采梅,雪水发酵,人家江老板肯拿出来,是给咱们程家脸面。你倒好,一口一个饭馆老板,我看你是被那些虚头巴脑的规矩迷了心窍!”
  程姑婆被噎得说不出话,眼泪都快涌上来了。
  “我这不是为了程家脸面吗?一个姑娘家拋头露面开饭馆,传出去……”
  “传出去才好!”程老夫人打断她,“江姑娘凭手艺吃饭,比那些靠爹娘、靠夫家的姑娘体面多了!再说这酒,我看比京城里那些王公贵族喝的御酒都不差,咱们能喝到,是福气!”
  两家人八字还没一瞥,又如何能混为一谈?
  常芝芝听著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偷偷看了眼程之棠,见他正端著刚斟满的梅酿,浅尝了一口,眉梢都带著笑意。
  那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不像平时那般靦腆,倒多了几分真切的欢喜。
  她忽然觉得手里的凉茶更难喝了,连带著刚才对江茉的那点轻视,都变成了说不清的嫉妒。
  凭什么一个开饭馆的姑娘,能酿出这样的好酒,还能让棠表哥另眼相看?
  江茉將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仿佛这场爭执与她无关。
  直到程老爷子又要添酒,她才轻声道:“您少喝点,这酒虽不烈,后劲却足。”
  程老爷子乐呵呵地应著:“知道知道,江老板的话,我听。”
  程姑婆见这光景,知道自己再闹也没用,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她拉了拉常芝芝的手,冷著脸道:“芝芝,咱们走,这里的饭太金贵,咱们消受不起。”
  常芝芝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程之棠。
  程之棠放下酒杯,皱了皱眉:“姑婆,外面天凉,再坐会儿吧。”
  “不了。”程姑婆梗著脖子,“免得在这里碍眼,耽误你们喝好酒。”
  不等眾人反应,就拽著常芝芝往外走。
  常芝芝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回头望了眼程之棠,终究还是被拽出了雅间。
  门砰地一声关上,雅间里瞬间安静了不少。
  程老爷子撇了撇嘴:“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程老夫人嘆了口气:“隨她去吧,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程之棠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梅酿的清甜在舌尖散开。
  他抬眼看向江茉,见她正低头收拾著空杯,面纱下的侧脸轮廓柔和,忍不住轻声道:“江老板,这酒……多谢了。”
  江茉莞尔一笑,“程公子怎么好像没喝过一样?”
  她明明才让驛站给他们捎过去贺礼啊。
  程之棠无端一怔。
  “我应该喝过吗?”
  他绞尽脑汁,实在想不起记忆中有这酒的影子。
  江茉提醒:“我为程公子与杜公子祝贺,贺礼早在前两日送到京城,便有这梅酿,难不成二位没有收到?”
  程之棠惊讶,同杜若白对视一眼。
  “这我与若白確实未曾收到。”
  杜若白想了想:“许是刚好与我们错过了。不过簫谨在京中会收到的,等回头我们去了问他討就好。”
  他急急补充:“江老板,我有几句话想和您私下说。”
  程之棠目光放在他身上片刻,未发一言。
  “杜公子同我出来吧。”江茉见程之棠没有拦著,就將杜若白带了出去。
  一出雅间,杜若白就对著江茉千恩万谢,把江茉谢的一头雾水,
  她头脑发懵,“你作何这般谢我?”
  杜若白嘿嘿一笑。
  “江老板有所不知,我能拿到这探的功名,与江老板脱不了干係。”
  江茉:“???”
  “杜公子说笑了,您自己考的功名,怎么会和我有关呢?”
  杜若白卖了个关子,问:“江老板,你可知道这次考试的试卷是什么题目?”
  江茉摇了摇头,这她哪里知道呢?
  难不成杜若白想说这次题目她刚好知道答案,还同他说过吗?
  这就有些离谱了。
  杜若白压低了声音,凑近些许,在她耳边轻轻说:“这次题目是『民生』。”
  “民生?”江茉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依然不知道这个题目跟自己有什么关係。
  她隱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杜若白看她这副纠结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直乐:“江老板还没想起来吗?我写的是红薯啊!”
  他眉间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所以说,多亏了江老板。如果不是江老板在卖红薯,我也不会好奇过来打听,更不会得了这探的功名。”
  他是真没想到,泼天的惊喜就砸到自己身上了,这一切都多亏了江茉。
  江茉眨眨眼。
  “那你也不用谢我。这段时间来我这桃源居吃饭的学子有不少,你能想得到將红薯写上去,其他人想不到,那也没办法。”
  杜若白对江茉拱了拱手:“过些日子,朝廷可能要派人来您这边了解红薯的情况,麻烦老板了。”
  “不麻烦。”
  反正她先前跟沈大人说了红薯的事,沈大人正在忙活。
  杜若白这答卷也真是很巧,算是阴差阳错。
  杜若白表达完了心中的感谢,算是了却一件大事,整个人都放鬆不少,又开始吃瓜了。
  “江老板和阿棠是怎么回事?”
  他明显能看出程之棠对江茉有意思,就是不知江茉这边什么想法。
  他看著两人也挺般配的,若是能走到一起去,不失为一件美事。
  江茉转向院里那株刚抽芽的迎春,轻声道:“杜公子这话说得唐突了。我与程公子,不过是店家与客人的情分。他来桃源居吃饭,我备好饭菜酒水,本就是分內之事,哪有什么怎么回事的说法。”
  杜若白犹豫,“我看程老爷子和老夫人,对您都喜爱的紧……”
  江茉动作顿了顿,“程公子前程似锦,我这桃源居虽也算热闹,终究是市井之地,我做掌柜的,每日里打交道的不是食材商贩就是往来食客,与程公子两方天地。”
  杜若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江茉抬眼,眼底带著几分温和的疏离。
  “何况我这性子,向来不喜那些规矩束缚,这般散漫的人,若是真与程公子有了什么牵扯,反倒会误了他的前程,也让程家长辈烦心。杜公子是明事理的人,该懂我的意思。”
  雅间的门轴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声,像是有人不小心靠在了门上。
  江茉和杜若白同时转头,只见门缝里露出程之棠的半片衣角,方才还带著暖意的身影,此刻僵在那里。
  门內的程之棠,指尖还停在门閂上。
  他本是想著出来看看,刚走到门边,就听见了江茉的话。
  那句“与程公子两方天地”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心上,不疼,却麻得人指尖发颤。
  他端著茶杯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杯沿上的水珠顺著杯壁滑落,滴在衣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痕跡,他浑然不觉。
  江茉的声音还在耳边迴响。
  什么规矩束缚,什么误了他的前程。
  原来她是如此想的。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慢慢来,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她会愿意靠近,没想到她早已在心里划清了界限。
  杜若白看著门缝里的衣角,又看看江茉微垂的眼,唇瓣动了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都怪他,好好吃一顿饭,多吃些美食不好吗,打听什么八卦啊!
  过了片刻,程之棠才缓缓鬆开按在门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
  他没有推门,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往后退了半步,將自己的身影藏回门后。
  那瞬间泄露的失落,像廊下的寒气,悄无声息地漫了开来。
  门內的程老夫人正端著茶杯喝水,见他站在门边不动,疑惑地问:“阿棠,站在那儿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