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约定
  日头渐渐西沉,染红了天边的云霞。
  村头的闹剧不知何时终於偃旗息鼓,嘈杂的声浪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看客们意犹未尽的谈资。
  赵老大送来了那四条大鱼。
  高林笑著接过沉甸甸的桶说:“留下一起吃晚饭吧。”
  赵老大憨厚地摆摆手。
  “不了不了,林子,田里还有活儿等著呢,娘老子忙不过来,我得赶紧回去帮忙。”
  高林不再坚持:“行,那快回去吧,別耽误了。”
  他转头又对老三叮嘱一句。
  “明个,老三跟我去城里办点事。三点前到我这。”
  老三响亮地应了声“哎!”,老四的情绪就显得有些失落。
  高林目送他们走远,回身把木桶拎到厨屋门口。
  挽起袖子,拿出刀和盆,开始利落地刮鳞去鳃。
  厨屋里瀰漫开淡淡的鱼腥味。
  没过多久,一股浓郁诱人的鱼香混合著葱姜的辛香,从厨屋门口飘散出来。
  父母的说笑声由远及近,透著一股少有的鬆快。
  一走到晒场,香味就先扑过去了。
  “今个吃鱼?”高怀仁笑著问。
  高林正把鱼往盘子里装,闻声回头笑道:“赵家老大送来的,怎么了今个这么开心?”
  他看见父母脸上都掛著藏不住的笑
  母亲仓红英把镰刀往墙根一靠,拍著手就过来了:“高秀巧和刘木秀一家子打架了!”
  对高秀巧给自己儿子介绍刘木秀的事,她一直耿耿於怀。
  今个瞧见两家子打架,心里那股憋屈可算是顺了。
  她凑到儿子身边,绘声绘色描述著那打斗的过程。
  高林只是听著,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手上没停,把鱼装好盘。
  他在身上擦擦手,招呼道。
  “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说完,像往常一样,拎起小篮子,里面装著他分出来的菜。
  这是给小哑巴送去的。
  父母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对那个儿子天天惦记著送饭,却还没正式上门的“儿媳妇”,心里揣著满满的好奇。
  仓红英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高林身上那件半旧的褂子,忽然定住了。
  右边袖口什么时候多了个新补丁?
  针脚细密匀称,补得平平整整,比她缝的还好。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两口在堂屋小桌边坐下,话题自然又绕回刚才那场热闹。
  不过说著说著,仓红英脸上的笑意淡了。
  “林子现在也买车了,村里那些嚼舌根的,会不会也说我们有钱买车,拖著债不还?”
  村里挺重视名声的。
  高怀仁点点头,闷声道:“等今年稻子收了,新粮下来,先紧著还点。这事......別跟林子说。”
  仓红英瞥了他一眼:“我还不晓得?哪能跟他说。”
  老两口的心思都一样,这陈年的债,是他们老辈的事。
  不过,这沉重的话题很快又被另一种好奇冲淡了。
  “你说林子到底看上哪家的姑娘啊?”
  高怀仁摇摇头:“日子是自己过,只要姑娘人品正,手脚勤快,你就別多嘴。我们又不能陪他过一辈子。他自己觉著好就行。”
  仓红英乐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开明了?”
  高怀仁笑笑,没接话。
  先前儿子迷那个上海来的女知青李卿卿,他们老两口是死活不鬆口。
  那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
  人家父母是大城市的职工,对方念过书,见过世面,能瞧得上自己儿子?
  就算姑娘一时糊涂看上了,人家父母能让闺女在泥地里打滚?
  十有八九是林子倒插门过去。
  倒插门的女婿,那日子能好过?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就认一个理:门当户对。
  不管高林看上的是村里哪家姑娘,起码家境不会相差太远。
  都是农民,富能富到哪去?穷又穷到哪去?
  只要不是刘木秀那种忤逆子就行。但他们也知道那样的儿子瞧不上。
  ......
  高林此时已经来到了小哑巴家门口,抬手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吱呀——
  门开了,小哑巴的小脸探了出来,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带著显而易见的欢喜。
  “粥煮好了吗?”
  小哑巴用力地点点头,侧身让他进来。
  每天傍晚等林子哥来一起吃饭,已是她一天中最大的期盼。
  高林笑著把篮子递过去。小哑巴熟练地接过去。
  高林亲昵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径直走进了东屋。
  东屋里,床上摆著两个刚剪好的厚布鞋底,针线放在一旁。
  听见脚步声,李寡妇抬起头,隨即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高林在床边那张旧板凳上坐下后,主动开口问道。
  “阿姨,您坐船晕不晕?吃得消吗?”
  李寡妇手头的针线活一顿,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坐船?还行...不怎么晕。怎么了林子?”
  “我打算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前些日的事情已经忙定当了。”
  李寡妇一听,脸上立刻显出焦急,挣扎著想坐直些。
  “林子!我没事的,你別冤枉钱,我身体...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咳得她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
  堂屋的小哑巴闻声立刻放下碗筷冲了进来。
  小脸上满是焦急,一手扶著母亲,一手轻柔地在母亲背上拍打著。
  好一会儿,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去。
  李寡妇瘫软地靠著床头,大口大口喘著粗气,额头上全是虚汗。
  “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別糟蹋钱了,留著以后和云苓好好过日子,我闭了眼...也安心......”
  小哑巴的眼圈瞬间红了,赶紧握住母亲的手,用力摇头。
  高林也倾身向前,声音沉稳而坚定。
  “阿姨,我不是说了嘛,您这病,真未必像您想的那么重。就是拖得久了,看著嚇人。”
  他顿了顿:“明个中午,我让人带您去城里,直接去医院。我们先听听大夫怎么说”
  “林子......”李寡妇还想拒绝.
  “那...那得不少钱...我......”
  高林摆摆手,目光落在小哑巴满是担忧的脸上。
  “钱的事,您真別担心。虽说挣的不算金山银山,但每天也能进帐四十块。”
  “四...四十?”李寡妇一愣。
  她虽久病在家,对如今的工钱没了清晰概念,可盖这间能遮风挡雨的茅草屋,前前后后才了一两百块钱。
  林子一天就能挣四十?几天就能盖一间房?
  她张了张嘴,想再拒绝,觉得这钱在自己身上是造孽。
  可看著高林那双只有真诚和担当的眼睛,再看看女儿那双含著泪,满是祈求的眸子。
  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嘆息。
  “唉...林子,我们一直在拖累你。”
  高林摆摆手:“以后都是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小哑巴听到母亲答应去看病,又听见高林那句『一家人』。
  巨大的欢喜和羞涩交织著涌上来。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耳根悄悄染上了动人的红晕。
  饭后,小哑巴送高林出门,两人踏著月色,沿著寂静的田埂慢慢走。
  走过那座吱呀作响的小木桥,高林很自然地牵住了小哑巴那只微凉的小手。
  他停下脚步,看著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侧脸。
  “过些日子,去见见我父母吧。”
  小哑巴身子明显僵了一下,恐惧和自卑在心头翻涌,她本能地想抽回手,想退缩。
  但抬起头,迎上高林那双真诚的眼睛,那眼中的温暖打消了她所有的不安。
  她缓缓地,用力地点了下头。
  “嗯!”声音很轻,却带著沉甸甸的分量。
  高林笑了,亲昵地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我走啦。”
  他鬆开手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哑巴就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那道挺拔的身影在田埂上移动,直到那模糊的影子融进了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