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脱轨(4k)
  斯卡拉没有回答。
  但他的神徽,突然发出一阵清晰得过分的热量波动,像一块放在火上烧透的石头,直接从胸口烫进他的心肺。
  不是痛,而是炽。
  炽得每一个细胞都像在尖叫:“別听!別听!別听!”
  “图克”当然看不到这股热流。
  但他注意到斯卡拉低下了头,以为他在挣扎。
  於是,他的声音更温和了,像在劝一个迷途的青年:
  “其实你是个好孩子,斯卡拉。”
  “你一直只是想保护他们。”
  “只是这世道太混乱了,神太多了,梦太深了……你只是,迷路了。”
  “图克”张开双臂,眼神慈祥,像个巫医爷爷要拥抱一个刚刚梦到“洛阿復生”的小猎手。
  “来,我会帮你找到路。”
  “我知道你害怕。我来替你担著。”
  然后,斯卡拉走上去了。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时。
  “图克”脸上的笑容终於有了一点点僵硬。
  但他还没动。
  因为下一秒,斯卡拉抬起了骨刃——
  没有宣言,没有神术,没有祈祷。
  就像在猎场上一样,一刀直劈向对面的脖颈。
  “图克”的双手还保持著“欢迎拥抱”的姿势。
  老骗子甚至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还在准备讲下一段台词。
  结果,台词没出来,脸先开了。
  “哐——”
  一声像是劈裂骨壳的闷响,“图克”倒退半步,肩膀上的披风被刃锋撕开,內里居然露出一层蠕动的紫色组织。
  “你——”他第一次失去那种掌控一切的口吻。
  斯卡拉抽回骨刃,站定,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很相信自己。”
  “图克”的笑容彻底装不下去了。
  他低头看向胸口那道已经癒合一半、但还在滴著黑血的伤口,终於意识到:
  这个人——他污染不了。
  “图克”缓缓后退,终於意识到自己的剧本出现了差错。
  斯卡拉举著骨刃往前奔,脚步沉稳,眼神冰冷,“你逃不掉的,死吧!怪物!”
  而远处的营地里,火光一跳。
  第二场“戏”的幕布正在悄然拉开。
  斯卡拉不知道“图克”是怎么做到的,但当他回过神来时,团队里的所有人都来到了这里。
  他还握著骨刃,刃尖滴著深色的血,滴在雪地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嘶嘶”声。
  所有人都站在附近,三三两两,有的还揉著眼,有的满脸惊诧。
  可没人穿著夜间的衣物,反倒一身护甲整齐得像是准备出征。
  托卡在他右侧,神色迷茫,眼下有浓重的青黑。
  他看向斯卡拉,低声问了一句:“你怎么一大早就……”
  西耶也在,但她没有开口,只是目光警惕、疑惑——却没有恐慌。
  然后,“图克”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带著寒意的雪片,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
  “我原谅你了,斯卡拉。”
  “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影响,有些……精神上的困扰。”
  他按住自己胸前破裂的皮袍,脸上的伤已经癒合得差不多,甚至连血跡都已经消失。
  “可你不该在集会之前,挥刀向我。”
  “你不该质疑我们信仰中的和平、希望与未来。”
  他转过头,看向围著的族人,语气略带悲悯:
  “大家都知道,我从托克阿克时就一路陪著你们,不曾离去。”
  “我说过,新的希望正在孕育,那是我们走出混乱、走出旧梦的唯一道路。”
  “可当我们准备迎接这一天时……”他指向斯卡拉,“有人却妄图以利刃干扰我的指引。”
  一时间,眾人交头接耳。
  “怎么回事?”
  “斯卡拉真的攻击图克了?”
  “他是不是太累了……这些天他好像总是在做梦……”
  斯卡拉环顾四周,发现每个人脸上都写著“习以为常”。
  没有人质疑“图克”和斯卡拉为什么没有著甲,也没有人发现自己其实是在深夜被“叫醒”。
  没有人觉得光线不对,虽然天明明还没亮。
  斯卡拉终於意识到,“图克”不是控制了他们的身体。
  他篡改了他们的“现实认知”。
  他们现在以为这是白天、以为这是例会、以为图克一直是领队之一。
  而他——斯卡拉——就是那个突然挥刀、扰乱秩序、质疑神明的“疯子”。
  他站在人群中央,神徽在胸口热得发烫,告诉他这“一切”还没结束。
  “你还想说什么吗?”“图克”温和地问道,像是一个不愿放弃病人最后治疗机会的老巫医。
  斯卡拉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不管说什么,“图克”都写好了剧本。
  可这並不妨碍剧目开始了。
  “別让他跑了!”一个年轻的猎手突然喊著,挥起长矛拦在斯卡拉面前,眼里儘是恐惧,“他刚才诅咒图克长老,还……还说要用骨刃杀死他——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他嘴里喷出黑烟。”另一个人吼道,“他不是我们的人了!”
  “你疯了,斯卡拉!”一个年长的族人在远处咆哮,“你要向那个『邪神』低头了,是不是?!”
  斯卡拉望向这些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神情激愤、语气激昂,就像他们真的在参加一场“清洗异端大会”,並逐渐达成了一致。
  而他,就是那个被“剧情需要”推上断头台的人物。
  坐以待毙可不是斯卡拉的习惯。
  一瞬间,他发力冲向图克的位置,骨刃在手,想要一击斩断这场噩梦的轴心。
  可——
  图克退了。
  一步、两步,每一次后退都像是走下某个看不见的舞台。
  斯卡拉的速度並不慢,可那段距离却怎么都追不近。
  像追逐水中的倒影,越接近,对方越模糊。
  图克最后一次出现在眾人视野时,站在一块石碑上,正缓缓朝人群挥手,神情温和而悲悯,就像在告別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有人哭了。
  “图克长老……他太仁慈了……”
  “他原谅了斯卡拉。”
  “他本可以诛杀异端,却选择放他一条生路。”
  一时间,人群中出现了“感动”的氛围,甚至有人在抽泣。
  火光摇曳,篝火仿佛燃得更亮,仿佛黎明真的降临了。
  可斯卡拉的世界,却是彻底黑了下来。
  追不上“图克”,他必须另想办法。
  他转身,快步穿过人群,来到那几位他最信任的人身边。
  托卡正在低声向別人解释:“斯卡拉说得也许是对的,他只是太激进了……图克长老才是更宽和的指引。”
  西耶在和两个女巨魔对话,语气平静:“我们不能再分裂了,不然这场旅途会崩盘。”
  而戈尔隆——斯卡拉一贯倚重的老兵——正低头磨著刀,口中低语:
  “不应该……我们应该信任斯卡拉。”
  只是他自己的语气都不確定,其中的坚定成分就像隨时会被吹灭的烛火。
  他们的动作都不大,语气也不强。
  但那份从他们骨子里透出的自然,则更是最温柔、最可怕的毒药。
  他们没有咆哮、打斗,因为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图克”给他们安排的剧本中。
  斯卡拉停下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神徽的热度不断往上窜,仿佛有一把烙铁正贴在他心口,灼烧著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知道,他必须做点什么。
  如果再不打破“图克”的剧本,他真的就要失去他们了。
  斯卡拉不再犹豫。
  他撕开兽皮衣襟,按住胸口的神徽,用尽全力將它向外扯出。
  由龙神亲自赐下的神徽在他手中灼烧,像一枚嵌入肉体的火核。
  “吾主。”他低声说,像是呼唤,又像是囈语,“如果你真的在看……现在是时候了。”
  神徽猛然发亮。
  那不是温柔的光辉,而是彻骨的灼热,从掌心贯穿整个右臂,照亮夜空,也照进幻象。
  周围一切——火堆、雪地、图腾、人的影子,全都剧烈颤动了一瞬。
  炽热的光芒瞬间撕裂夜幕。
  那不是火焰,更像是一道从现实深处剥离幻象的金线,炸裂出一圈圈涟漪,扫过整片营地。
  一枚神徽发光。
  接著是第二枚,第三枚……
  西耶第一个反应过来。
  她的战甲胸口浮雕著奥布的神徽,原本如死铁一般沉寂,此刻却突然炽亮起来,像是在回应某种召唤。
  那道金线像是穿透了她额头的混沌雾气,一瞬间將她从梦中惊醒。
  她怔怔看著斯卡拉,嘴唇微张,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话:
  “你……一直都是对的。”
  “图克根本就不存在!”
  几步之外,戈尔隆猛地一震,像是有人扯著他的后领將他拉出水面。
  他低头,掏出那枚最近才贴身佩戴的神徽。
  它正在燃烧,感觉上毫无温度,却有如火山喷发一般跳动,震得他手掌发麻。
  “见鬼。”他骂了一句,抽出战斧,站在了斯卡拉的身前。
  “我差点真信了。”
  斯卡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轻点头。
  可托卡没有反应。
  他站在金光洒落的阴影边缘,低头望著腰间那块“骨符”。
  那不是神徽。
  那是“图克”给他的“庇护物”,一块灰白的骨片,表面隱隱透出螺旋状的纹理。
  金光扫过它的时候,毫无反应。
  托卡愣了愣,然后猛地抬头,拔出骨矛,怒吼著朝斯卡拉扑来:
  “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斯卡拉!你连哈克婭都忘了!”
  矛锋破空,直刺面门。
  斯卡拉侧身避过,手中骨刃反格一击,稳稳挡下这致命一击——却没有还手。
  “你冷静点。”
  “闭嘴!”托卡怒吼,“你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你信了那个新洛阿,然后你就疯了!”
  他继续猛攻,每一击都带著痛苦与狂信。
  其余被唤醒的、未被唤醒的巨魔也动了。
  差別却十分鲜明。
  那些被“图克”操控的巨魔仿佛一个集体意志下的延伸:
  他们排布有序,攻击统一,像齿轮那样一环咬一环推进,动作整齐、沉默无言,冷漠得不像凡人。
  就像一群为某个伟大计划奉献全部的“构件”。
  反倒是那些被神徽唤醒的少数几人,战意未减却步伐紊乱。
  他们仍在挣扎,尚未完全摆脱幻觉的余波,彼此之间缺乏协同,在敌人那仿佛机械化的阵线面前显得笨拙而破碎。
  战圈急剧收缩。
  “护住西耶!”斯卡拉一边格挡托卡的连续攻击,一边低声吼道。
  戈尔隆挡在西耶面前,阻止那些失控的巨魔解决他们的女猎手。
  然而,西耶举弓,却不知道该不该射出那根箭矢。
  斯卡拉大声呼唤,“靠过来!別和他们纠缠!”
  那些脱离控制的巨魔展示著仍然在散发光芒的神徽,快速接近他们的首领。
  “我们应该后撤,山坡方向,靠近雪岭!”
  戈尔隆大喊著,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他把一个年轻的猎手打翻在地,然后狠狠地踢开。
  “別伤他们,用钝器!”
  西耶最终还是射出几箭,不过她瞄准的都是腿部。
  有人喊道:“可是他们要杀我们!”
  “他们是自己人!”
  “不是现在的他们!”
  战场混乱,雪地上已经洒满灰白碎甲、断裂的骨矛。
  图克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事实上,他从未真正出现过。
  那具披著长者皮囊的身体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讲述者”的形象工具。
  真正的“图克”,即那个潜藏在阴影中的剧本编织者,早在数日前就已在这支队伍的意识结构中扎根。
  现在,他的意志不只是在通过这些忠诚、统一的信徒脑中涌动,构筑起一座认知的牢笼;
  他也在同步瀏览、校正、改写整个“旅途敘事”的分支节点,就像编剧在书写一部“命运话剧”。
  在本来的剧本中:
  斯卡拉应该是“信仰混乱导致心智崩溃”的领袖。
  托卡应成为“继承新神意志的悲情战士”。
  而图克本人——即“先知的化身”——会在眾目睽睽下献身,引发一次群体性的“悟道”,从而彻底消灭这些巨魔的信仰种子,种下属於祂的意志。
  但这一切,现在全都脱轨了。
  那些巨魔明明都已经属於他了。
  但那枚神徽……不,该称为“他者种子”的东西,怎么会唤醒他们的意志?
  图克静静地“看著”。
  他没有愤怒。
  只有不爽。
  这不是演出的一部分。
  不是他笔下的剧本。
  这个“斯卡拉”已经脱离了原设定,是一个逃出章节的角色,一个跳出舞台的演员。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让剧本回到正轨。
  不是围攻。围攻会被剪辑掉。
  这是为了剧本回归正轨的回收。
  把那些脱轨的名字,送回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