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曲琵琶动京华,知音难觅付君心
  林昭看向苏媚奴。
  见她眼神中媚意尽消,极为认真,心中忍不住一愣。
  等他眨了眨眼,再去看时,苏媚奴又是那副媚骨天成的样子,就好像刚才林昭所见是错觉一般。
  林昭望著她这般模样,不知为何,一首诗词竟不自觉的浮上心头。
  就好像是专门为眼前的苏媚奴所做一般。
  “我知道了。”
  “苏大家可再为我弹奏一曲?”
  苏媚奴一怔。但还是重新抱起那把紫檀木琵琶。
  她螓首微垂,青丝滑落肩头。
  一双素手搭在了琴弦之上。
  这一次,她再没有弹奏那些个学来的討好客人的艷曲,而是顺著自己的心意,信手拨动琴弦。
  起初,琴弦声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但渐渐的,曲调逐渐变得幽怨压抑,沉鬱顿挫之间,仿佛在诉说著难言的心事。
  林昭听著这不知名的曲目,闭上双眼。
  良久。
  一曲终了,听雨轩內一片寂静,就连窗外的风声都停止了。
  林昭睁开眼,长嘆一口气。
  他走到窗边,一把推开那扇窗户。
  楼下大堂的喧囂与楼上孤寂的琴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望著外面河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心中感慨万千。
  “同是天涯沦落人……”林昭长嘆。
  楼下有不明所以的客人抬起头,看向打开的窗户。
  “那不是听雨轩吗?窗户怎么开了?”
  “嗯?什么情况?难道是想让苏大家再给咱们弹一曲?”
  “站在窗边的是谁啊?也不是苏大家啊?是刚才那些给苏大家写诗的?”
  林昭没有理会下面的议论声,他只是望著远处,缓缓吟诵:
  “潯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秋瑟瑟。”
  楼下眾人本来还在议论著,听到林昭这句诗后,竟然都出乎意料的安静下来。
  纷纷抬头仰望。
  苏媚奴在听到林昭的这句诗后,抱著琵琶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一股萧瑟之意油然而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將別,別时茫茫江浸月。”
  短短四句,一幅离別送行图便跃然纸上。
  楼下大堂內一些觥筹交错的行商们颇为感同身受,常年奔波在各地的他们,心头不由得翻涌上一丝酸楚。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楼下眾人听到这里,下意识將目光投向听雨轩。
  这说的好像是苏大家啊?
  但又好像是不是。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林昭语调微微一变。
  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一个穿著儒衫的中年文士忍不住一拍大腿:“好一个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种朦朧之美,足以让此句封神!”
  旁边的大鬍子商人则没有这么多的想法,他虽也高声叫好,但想的却是苏媚奴先前带著面纱,怀抱琵琶时那若隱若现的绝美。
  听雨轩內,苏媚奴早已走到林昭身侧。
  她走到窗边,隔著一段距离静静的看著林昭。
  美目之中,波光流转,却看不见一丝媚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的欣赏。
  林昭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却並没未回头,只是继续诵念: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林昭的声音好似琵琶弦声,三言两语就將琵琶女心中的愁思说的一清二楚。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听到这里,苏媚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她莲步轻移,走到林昭身旁。
  抱起琵琶,玉指轻拨,竟真的將诗中所描绘的急切清脆之音,完美地重现了出来!
  诗音相合!
  整个春风楼的客人都听得如痴如醉,宛若陷入了一场沉醉的幻梦之中!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琴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楼下,无数人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文。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鏘——!”
  苏媚奴猛地一拨琴弦,发出一声高亢激昂、如同金戈交鸣的巨响!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隨著林昭最后一句诗的落下,苏媚奴手中的琴弦,应声而断!
  一曲终了,弦断,诗未毕。
  整个春风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刚才的景象所震撼,久久无法回神。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发出一声如梦初醒般的长嘆。
  可就在眾人以为此诗將近的时候,林昭竟然再度开口了。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楼下的客人们愣住了,这首诗,竟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的苏媚奴也望向林昭,她將手中断弦的琵琶放下,静静的站在一旁。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苏媚奴娇躯一颤。
  林昭此时会望向苏媚奴,是在看她,但又不是在看她。
  林昭看的,是当年那个还未长大的天真烂漫的少女。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缠头,一曲红綃不知数。”
  寥寥数句,一个色艺双绝、名动京华的绝色大家便跃然眼前!
  楼下的客人们听得如痴如醉,这说的不就是苏大家吗?
  “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復明年,秋月春风等閒度。”
  盛极而衰的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楼下传来阵阵压抑的哭泣声。
  青楼女子,纵使有千万种风情,也逃不脱年老色衰的命运。
  周围的包厢一个个打开,悉数望向听雨轩中。
  隱隱有配合的琵琶声传来。
  听雨轩內,苏媚奴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泪光。
  再多的繁华,再多的追捧,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
  她在这春风楼內十余年,见过的,听过的,又有几人能跳脱这个轮迴?
  林昭的声音愈发沉痛,仿佛在为她,也为所有红顏薄命之人而嘆息。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顏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別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听到这里,苏媚奴再也克制不住內心的愁绪,两行清泪流下,打湿了那娇媚的妆容。
  这……这写的哪里是诗里的琵琶女,这分明就是她自己!
  她那看似风光的背后,不也正是这般孤苦无依,无人可以诉说衷肠的淒凉吗?!
  楼下的客人们也尽皆默然。
  春风楼內,多的是南来北往的商贾,诗中的“重利轻別离”,何尝不是在说他们自己?一时间,无数人感同身受,心中五味杂陈。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林昭长嘆一口气,幽幽道来。
  他像是在诉说著苏媚奴的心事,又像是在诉说这春风楼內每一位清倌人內心的所思所想。
  此时,苏媚奴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任凭她如何擦拭,泪珠还是像断了线一样的滚落。
  周围的厢房里也传出同样压抑的哭声。
  “我闻琵琶已嘆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此句一出,万般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