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字架上的死人
  艾伯顿王国,灵敦市。
  荒废了快三十年的教堂最深处,一座橄欖木的十字架高然耸立。
  路德睁开双眼,耳边的“滴答”声迟缓但清晰。
  他很確信自己穿越了。
  不然,铁钉怎么会洞穿自己的手掌?自己的身躯又为何会缚在十字架上?
  两股血线在地面凝聚成洼地,路德的面容苍白,睫毛微颤,俯视地上虔诚,狂热的信徒。他们如幽灵般跪拜,瞪著发灰的眼珠,衣衫襤褸。
  滴答。
  血液每滴落一次,路德的面容就白了一分,直到像是变成了苍白雕像。
  是谁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为什么?
  路德来不及思索,声声呢喃如同麻绳交织在一起,勒住他的脖颈,不知为何,他竟渐渐能听懂信徒们那语调起伏不定的陌生语言。
  他会很快死去,於七日后復活。
  届时,他將抹去所有人的罪孽,救赎他们的灵魂,进入永恆的荣耀。
  讚美伟大的圣主!
  教堂塔楼上,许久不曾敲响的钟声在路德耳边迴荡。
  但这並非教会传统的三钟经,这座教堂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敲钟了,眼下也不是清晨,午后或是傍晚。这座雨季频繁的工业城市的烟雾中,尤其是后两者很难区分。
  虔诚之音死死勒住路德的咽喉。他的头颅低垂,生命的流逝让他陷入某种无法言喻的譫妄中。
  他开始体悟信徒们的痛苦。看见有人因为失去工作露宿街头,连睡觉都是奢望。有人为了垃圾堆旁一口腐烂恶臭的食物,像野狗般哄抢。也有人为了治疗重病的孩子,耗费所有金钱购买鸦片酊,不知道那正是杀死孩子的罪魁祸首。
  苦痛流淌周身,容纳在苍白衰弱的身躯中。
  他不想死。
  路德瞪大眼睛,在十字架上挣扎,可铁钉却钉死了他的求生本能。
  十字架微弱的摇晃,信徒们诧异的抬起头,眼神彷徨,疯狂。
  教堂一排排烛台的微光摇晃,彩绘窗中的天使震动洁白的翅膀,那台早已经毁坏的管风琴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路德的血由红转银,变得粘稠沉重。他的身后有圣光凝聚,化作神圣的国度。
  四只长著三只眼睛的乌鸦在他头顶盘旋,高声唱著福音。
  路德即將死去。
  如果穿越过来的意义就是为了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死去,自己是不是太过於倒霉?
  信徒们將路德当做神明,但如果真的有不可言说的存在,无论是前世还是这个世界,路德愿意做某一位的忠诚侍者,只要能够將他从这该死的十字架上放下来。
  他呼唤著一个个伟大存在的名號,却没有回应。
  他死了。
  篤篤篤。
  一只修长的手指弯曲,敲响教堂那扇爬满铁锈的大门。
  等了一会儿,手指主人推开门扉,灰烬洒落,发出沉闷的嘎吱声。
  他是一位看不清样貌,头戴深灰色猎鹿帽的侦探,当他侧过身挤入门扉,软呢大衣摇曳,腰间的左轮手枪若隱若现。
  他嗅了嗅鼻子,一双掩盖在帽檐下的眼睛散发幽幽的萤光。
  侧过身子,让开道路,隨后出现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穿著黑色神父袍,领口立著浆洗的一丝不苟的白色亚麻领,手握银白色十字架。
  他的步伐沉稳,一双步入晚年,却依旧如毒蛇般冰冷的眼珠子转动著,像主人一样环顾教堂。
  他皱起眉头,一道道皱纹堆叠,其中像是藏著昏黄的光芒,又或是闪耀的金粉。
  “骯脏的东西。”
  他看著跪倒在地的信徒和十字架上的苍白男子,暴躁的嘀咕一声。门外属於异端仲裁所,身手还算不错的年轻人已经奉命围住整个教堂,防备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
  作为仲裁所的第五裁判官,亚克斯利自认为还没有年迈到不能亲自动手的地步,他喜欢亲自动手,看著异端痛苦嚎叫,绝望哀求。
  只有这么做,才能让他们牢记褻瀆圣主的罪孽,四十年的裁判官生涯,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手上沾染的鲜血,是虔诚的证明。
  遗憾的是,那人已经死了,他少了一个处死的对象。
  “是假的。”侦探道,眼中的萤光消散,露出一张不修边幅却稜角分明的面容。他的身形紧绷挺拔,萤光褪去后,是碧蓝色,机敏、敏锐的目光。
  看著高大的十字架,他像是看透街头骗术的孩子,嘴角不掩饰戏謔的笑。
  “被咒诅的人,你们的灵魂终將在永火中焚烧,卑微祈求主的宽容......”
  亚克斯利没有理会那位合作过很多次的高大侦探,低声念诵祷词,皱纹中潜藏的昏黄或是金色的光芒显得清晰可见。
  侦探没有因为亚克斯利的忽视动怒,他很习惯这位傲慢的第五裁判官的態度,开口解释:“钟声,管风琴的弹奏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机关。”
  “蜡烛中有用罌粟,水银,迷魂草等製作的迷幻剂,会让人看见幻象,哈!结合这个场景,我想那些人中有可能看见圣主降临。”
  “是褻瀆的偽神,绝非圣主,一群可怜虫的虚妄想像罢了。”亚克斯利冷道。
  侦探自顾自道:“机关还算精巧...,只要不是对草药学一无所知的白痴,很容易分辨出迷幻剂的成分,”他拍了拍手,“在最近的几次异端骗术中,这场闹剧布置的马马虎虎。”
  “道尔顿。並非所有人都具备你的才能,这是僱佣你的原因,你今天话有些多了。”亚克斯利道。
  侦探沉默,看向十字架上那个黑色头髮,称得上年轻俊秀的男人。
  他那异於常人的洞察力,如同预知般,让他从路德身上窥探出某种不和谐。
  衣著,相貌,指纹,还有刚刚死亡后身上散发的静謐气息......
  他是谁?从何而来?
  这场骗局是他偽造的,以生命为代价?
  他是被推到舞台中央的丑角,一个倒霉鬼,幕后另有其人?
  不太对劲。
  如果十字架上的人还活著,侦探能看出更多。
  但也无妨,给他一些时间,只要曾经在灵敦市生活过,必然会留下痕跡,他总能找到真相。
  道尔顿按住一侧的鼻翼,吸入迷幻剂的味道,他如同那些信徒一样,见证神跡。
  亚克斯利攥住十字架,冰凉的触感令他面露陶醉。
  他总觉得这枚教会赐予的十字架是活物,能够与他一同体会侍奉圣主的愉悦。
  体內灵性沸腾。
  亚克斯利永远保持著清晨祷告的习惯,圣主的恩赐从间断过,这足以说明自己这位信徒是如何的收到恩宠。
  不然,全知全能的圣主为何赐予他其他信徒无法获得的强大神术?
  他自知自己的才能平平,成为第五裁判官依靠的就是比常人更加狂热的信仰著那位神明。
  祂是圣主,也是天父,是最伟大的存在,唯一的神。
  金粉般的光芒从他的皱纹中剥离出来,如同蝴蝶般起舞,隨后化为璀璨的玫瑰瓣。
  这道神术的位格不高,对付骯脏,污秽的褻瀆者已经足够,足以將他们洞穿,残肢断臂和血肉变得像红色的祭坛布。
  亚克斯利很喜欢看见这种血腥的场景,如看到经文中圣主之敌的惨状重现,又像目睹玫瑰绽放。
  即便这些人没有如此墮落,亚克斯利不认为他们就能得到圣主恩宠。
  愚昧,懒惰,粗俗。
  圣主宽容他们的降临於世,但他们却活在骯脏的泥潭中,不愿工作,不去教堂,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照顾。
  他们缺乏教育,躲避济贫院,喝酒度日,全都是骗子和混混。
  早就该死了。
  亚克斯利將一切都献给圣主,他不清楚更不在乎,如果真有所谓墮落,一定是因为城市的扩张,因为工厂如同恶兽將这些人生吞活剥,不吐骨头。
  挥了挥手。
  金色瓣划过空气,不发出任何声音。
  它要收割这些失业工人,残疾者,酒鬼,寡妇和穷人的性命,这是圣主的恩慈,让他们无需生活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中。
  亚克斯利抬起苍老的眸子,像回到年轻的时候,自己手捧福音,看著一只只蚂蚁在自己脚边经过,他却可以隨意审判。
  审判的神术在可怜虫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靠近,然后瞬间崩溃瓦解,变成璀璨的金粉。
  亚克斯利身子傴僂,剧烈的颤抖起来。
  幻象中,信徒、侦探抬起头,看见圣光流转,区分黑白,开闢了天地。
  生机从死亡中甦醒,那是唯属於圣主的权柄。
  一场神跡,一次復活。
  十字架上,路德睁开眼睛。
  他俯视信徒,感受他们的痛苦,狂喜。
  神说:
  “站起来,不许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