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国王北巡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如同利刃般划破了黑森林上空凝固的夜色。
  光线穿透稀薄的晨雾,落在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山坡上,將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冰冷而残酷的灰金色。
  战爭结束了。
  跟魔兽潮的战斗结束了。
  这是一场持续已久的战斗。
  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硝烟未散的硫磺味,血液凝固后的铁锈味,魔物尸体开始腐败的腥臭,以及被炮火翻开的泥土气息,所有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死亡的独特芬芳。
  山坡下的战场,宛如一幅出自疯狂画家之手的地狱绘卷。
  焦黑的弹坑如同大地的伤疤,隨处可见。残缺不全的魔物尸骸堆积如山,扭曲的肢体,破碎的內臟,凝固的绿色血液,在晨光下反射著诡异的光。
  几棵被炮弹拦腰截断的巨树,还冒著裊裊青烟,断口焦黑。
  伊万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晨风吹动著他有些宽大的黑色外套,让他瘦弱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他的脸上沾著几点乾涸的泥浆,那双总是平静得不像孩童的黑眸,此刻也染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一夜未眠,他指挥著这场几乎耗尽了领地所有弹药的防御战。
  在他的身后,柴薪骑士团的孩子们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倒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们的小脸蛋上满是烟燻火燎的痕跡和疲惫,许多孩子已经抱著他们的火枪,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多少次以太射击,让他们此时无法忍耐疲倦。
  另一些醒著的孩子,则眼神空洞地望著远方,短暂的閒暇让他们终於有时间放鬆下来。。
  伊莲娜正穿梭在孩子们中间,她用一块湿布,轻轻擦拭著一个睡著了的小男孩脸上的污渍。她的动作轻柔,眼神里满是心疼。
  昨夜,她也战斗在最前线,但此刻,她只是一个心疼弟弟妹妹们的姐姐。
  而在土墙的另一侧,费尔曼、博林和卡尔西三位大骑士,如同三尊被遗弃的钢铁雕像,沉默地站立著。
  他们没有去处理自己身上在战斗中留下的伤口和污跡,只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魔兽潮居然就那么结束了。他们几乎没有为整个魔兽潮做出什么贡献。
  那门可怕的火炮几乎摧毁了整个蚊群。
  费尔曼的目光扫过那门黑沉沉的“真理”大炮,扫过孩子们手中那些看似简陋却致命的火枪,最后落在了伊万那瘦小的背影上。
  羞辱、困惑、震撼、以及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敬畏,各种情绪在他的心中交织翻滚。
  时代变了,他只能这样感慨。
  他穷尽一生所学的骑士战术,他引以为傲的战斗经验,在这场闻所未闻的战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所捍卫的那个由荣誉、血统和个人武力构成的世界,正在这个十二岁孩子的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摇摇欲坠。
  博林则在计算。他粗略地估算著昨夜魔物的数量,估算著火炮和火枪的杀伤效率,估算著弹药的消耗。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著他对战爭的固有认知。他无法想像,如果没有这门火炮,如果没有那五十多支火枪,仅凭他们三位大骑士和这群孩子,要如何抵挡那数千头魔物的衝击和蚊群。
  答案是……不可能。他们会被活活耗死,撕成碎片。
  卡尔西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一直认为,美感与力量是並存的。骑士的剑技,优雅而致命;贵族的城堡,威严而坚固。可眼前的一切,却充满了粗暴、丑陋的工业感。
  那门火炮,毫无美感可言,却蕴含著足以移平山林的恐怖力量。这种纯粹为了效率和破坏而生的东西,让他感到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恐惧。
  他赖以为傲的贵族审美,在“真理”的轰鸣面前,脆弱得像一件瓷器。
  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该如何生存?
  ……
  几周后
  黑森林堡的广场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显得有些简陋,但今天,它却是整个领地的中心。
  之前那场惊天动地的炮击,以及隨后传遍整个领地的“魔兽潮来袭”的消息,让今天的投票现场,气氛与上一次的就任仪式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的领民都来了,甚至包括那些之前对新领主不屑一顾的商人和手工业者。
  他们挤满了整个广场,脸上不再是过去的麻木和冷漠,而是一种混杂著敬畏、好奇、后怕与一丝丝髮自內心的感激的复杂情绪。
  他们的议论声匯成一片嗡嗡的声浪。
  “你听说了吗?就在咱们睡觉的时候,几千头怪物衝出了森林!那场面,跟世界末日一样!我二舅家的表侄子就在城堡当差,他亲眼看见了!领主大人就站在山坡上,手一挥,『轰』的一下,天崩地裂!怪物死了一大片!”一个卖皮货的商人唾沫横飞地比划著名,仿佛他自己就在现场。
  “可不是!我听隔壁老王说,那些柴薪骑士团的小老爷们!他们就站在墙上,拿著那种会喷火的铁管子,一排一排地把怪物打死!跟割麦子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一个麵包师的学徒满脸崇拜地说。
  “那三位从蓝石堡来的大骑士大人也出手了!我听人说,他们一个人就能挡住上百头怪物!剑一挥,就是一道光,把怪物切成两半!”
  各种版本的传言在人群中飞速流传,伊万和他的柴薪骑士团,以及那三位神秘的大骑士,在领民们的口中,已经被塑造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
  埃尔里克神甫站在高台之上,听著下方领民们那充满了夸张和想像的议论,他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懒洋洋地打著哈欠的塞繆尔,又看了一眼站在台下,依旧平静如水的伊万。
  根本不需要结果出来,他就知道,这场赌局,他已经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毫无悬念。
  伊万甚至不需要再做任何事,那门被称为“真理”的火炮,那一夜震彻天地的轰鸣,以及那片被夷为平地、堆满魔物尸体的森林,就是最震撼、最无可辩驳的宣言。
  它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证明了——新的秩序,已经降临。而这份秩序,能够带来他们最渴望的东西——安全。
  “肃静!”
  神甫的声音通过神术的加持,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广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高台之上。
  神甫看著台下那一张张仰望他的、充满期待的脸,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著清晨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日,我將在此履行我与日冕教会的赌约,以人心为证,裁定黑森林领新领主的最终归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从那些穿著破旧麻衣的农夫,到衣著体面的商人,最后落在了那三位站在人群边缘、神情复杂的蓝石堡大骑士身上。
  “凡支持伊万·洛夫斯林大人,继续担任黑森林领领主者,请举起你们的右手!”
  “唰——!”
  没有丝毫的犹豫。
  甚至在神甫话音落下的前一秒,就已经有手臂迫不及待地举了起来。
  紧接著,整个广场上,一片由手臂组成的森林,瞬间拔地而起。
  从白髮苍苍的老人,到刚刚懂事的孩童,几乎所有人都高高地举起了他们的手臂。他们的眼神坚定而炽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对强者的信赖。那不再是出於对权力的畏惧,而是一种发自內心的、对拯救者的拥护。他们的意志匯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冲刷著旧时代的残跡。
  神甫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能感觉到那些匯聚在伊万身上的信仰之线,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和璀璨。
  “我宣布……”他的声音带著一丝疲惫,却依旧庄严,“赌局终焉,人心所向。伊万·洛夫斯林,你贏了。”
  “哦耶——!”伊莲娜第一个欢呼起来,她衝过去,一把將还有些发愣的伊万抱起来,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在炫耀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广场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经久不息。人们高喊著“伊万领主”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和新生般的激动。
  塞繆尔走到神甫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怎么样,埃尔里克。”
  神甫没有说话,只是睁开眼,看著那个被人们簇拥著、脸上终於露出了一丝属於孩子该有的、略带羞涩笑容的少年。
  或许……他真的能给这片土地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
  神甫的心中,第一次產生了这样的念头。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胜利的喜悦中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战鼓般敲击著每个人的心臟,打破了欢庆的气氛。
  一匹神骏的白色战马,神采飞扬,载著一名身穿王室信使制服、胸前绣著金狮徽记的骑士,衝进了广场。
  那骑士翻身下马,动作乾脆利落,充满了军人的铁血气息。他无视了周围的人群和地上的血跡,径直走到高台前,在伊万面前单膝跪地,將一卷用王室火漆封口的羊皮纸高高举起。
  “奉国王諭令!”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欢呼声,“国王陛下將於一月后,开启北巡之路,巡视北方诸领地!”
  此言一出,全场譁然。
  国王?王都?这些对绝大多数领民来说,是只存在於吟游诗人故事里的、遥远而神圣的词汇。
  伊万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瞬间,缓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