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还请萧公子为我解惑
  梅园。
  萧凌默默跟在裴桑枝身后,脚步欲进又止,似近还远。
  行至亭中,裴桑枝驻足转身,儘量让语气显得轻快:“萧公子,周老大人说你有话要同我讲。可这一路走来,公子始终沉默,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表……”萧凌唇瓣微动,险些脱口而出,又急忙改口:“五姑娘。”
  “隨老师登门之前,我曾冒昧打听过五姑娘的过往,唐突之处,还望五姑娘见谅。”
  裴桑枝微微一笑:“永寧侯府真假千金一事,在上京城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那点过往,早就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终日与侯府假千金比来比去。前些时日萧公子若在京城,恐怕都不必特意打听,只需在长街茶楼稍坐片刻,各式传言便能听个十足。”
  “那本就是我走过的路,又何须谈什么见谅。”
  “萧公子实在言重了。”
  萧凌望著裴桑枝眉间从容的笑意,听她言语间的云淡风轻,心底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与酸涩。
  那般苦难,莫说女子,便是皮糙肉厚的男子也未必能承受得住。
  他每多打听一分,对裴桑枝的钦佩便更深一分。
  能熬过来、能活下来,真真是天大的本事。
  “五姑娘。”萧凌深深一揖,“能令我萧凌心悦诚服之人寥寥无几,而姑娘,是其中之一。”
  “若易地而处,我恐怕早已认命丧志,生死难料了。”
  “五姑娘,受苦了。”
  裴桑枝笑意依旧:“萧公子不妨直言。”
  他说“能令我萧凌心悦诚服之人寥寥无几”。
  这话,她是信的。
  年纪轻轻便连中两元,更拜在周老大人门下。
  既有惊才绝艷之姿,亦有团锦簇之前程。
  这样的人,骨子里怎会没有几分傲气。
  萧凌直起身,神色坦荡:“不瞒五姑娘,那日荣国公府家宴散后,我曾与老师夜谈,那时便对五姑娘的身世心生疑虑,想著五姑娘那枚证明永寧侯府血脉的锁扣,是否出自惊鹤表兄赠予的。”
  “只因永寧侯府对待五姑娘的態度……实在反常。”
  “自那时起,我便一直盼著能与姑娘见上一面。老师知我心意,便说挑个日子待拜访裴駙马之时,会带我同来。”
  “苦等多日,今日终得如愿。”
  “不料我还未得与五姑娘细谈、印证心中猜测,便先从胡嬤嬤口中……听闻了那些惊天秘事。”
  “若五姑娘的生母果真是我姑母……那你我,便是表兄妹了。”
  裴桑枝眉心微蹙,目光毫无避讳地落在萧凌脸上,细细端详。
  上一世,直至她被逼入月静庵前,都未曾听说周老大人携徒入京,更不曾耳闻“萧凌”之名。
  这一世……真的不同了。
  “萧公子。”裴桑枝唇角微扬,似不经意道,“寻常人听闻我归宗后的遭遇,多半觉得是我流落在外、烂泥扶不上墙,实在不堪造就,与侯府假千金判若云泥,才招致这般严苛。偶有心思縝密者,也不过暗中猜疑我是否永寧侯与庄氏亲生。”
  “却不知为何……萧公子第一念竟是怀疑,我是裴惊鹤的亲妹妹。”
  “按常理推断,我的年纪实在难以与下堂二十余载的萧夫人有所牵连。”
  “还请萧公子为我解惑。”
  萧凌,可疑的紧!
  萧凌微微一怔,隨即苦笑:“五姑娘果然敏锐。”
  “五姑娘或许不知,当年姑母被永寧侯休弃之时,萧家……也正值鸡飞狗跳。。”
  裴桑枝淡淡道:“其中关节,我已知晓,萧公子不必多言。”
  萧氏软弱无能是错,牵连萧家女眷亦是大错。
  可萧家对下堂的她不闻不问,未免……有些凉薄。
  隨著萧老太爷过世,萧家青黄不接,各房爭利、內斗不断,家道日渐没落是实;难敌朝中新贵永寧侯,也是实。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永寧侯府又不能一手遮天,更不能如碾死蚂蚁般轻易碾碎萧家。
  只要萧家愿对这位出嫁的姑奶奶稍加接济,永寧侯多少也会心存顾忌。
  她心想,萧家上下对萧氏,怕是积怨已深。
  某种程度上,她也能理解这份怨懟。
  毕竟那些受牵连的女子,被影响的是关乎一生的婚事。
  世人眼中,女子出嫁犹如第二次投胎。
  而萧氏与知客僧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撞破,无异於断绝了萧家所有待嫁女子投个好胎的机会。就连已出嫁的妇人,也难免遭夫家指摘冷眼。
  人性本自私。
  萧凌听出裴桑枝话语中的弦外之音,轻嘆一声:“五姑娘慧眼。”
  “萧家上下,对姑母心存怨懟者不在少数。”
  “就连姑母的嫡亲兄弟姐妹……也不可避免的遭受族人迁怒。”
  “家父也曾被前来討要说法的族人围堵,心中鬱结难舒,曾怒骂姑母糊涂、不爭气,说她好歹也是受过老太爷亲自点拨的,怎会將日子过成那般模样……”
  “但不论五姑娘信与不信,家父並未真正弃姑母於不顾。他们终究血脉相连,因姑母身负『淫佚』污名被休,嫁妆尽归永寧侯,可谓两手空空、无依无靠。家父曾打算暗中瞒著族人,为姑母在京中置办一处僻静宅院,或送她远离上京妥善安置,只为不让她住进永寧侯所设的別庄,与侯府彻底了断乾净。”
  “可,姑母拒绝了家父。”
  “她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后来,姑母她住进了永寧侯命人布置的庄子,那庄子上上上下下的僕婢都是永寧侯夫妇的耳目,姑母便渐渐的与家父断了联繫。”
  “直至……”
  “直至……惊鹤表兄暗中修书送至家父手中,称欲自学医术,恳请寻些寻常药材。家父特请大夫看过表兄所列药单。药材繁杂,並无对症之病,可家父仍为他悉数备齐,又买通往庄子送菜的老翁,將药材悄悄捎了进去。”
  “数月之后,姑母病故,表兄身披麻衣在侯府门外一跪,重新回了侯府。”
  “自那时起,家父便落下了心病,总觉是因自己的疏忽与不作为,才致使姑母英年早逝。他说惊鹤表兄所求的那些药材,定是为医治姑母之病,实为隱晦求救……可他却忙於平息萧家內乱,又以为表兄年少,若真有难处,必不会如此迂迴隱忍。”
  “自那之后,家父夜夜辗转难眠,偶得閒暇便对著表兄信中所列药材,翻阅医书药方,一味一味比对,一味一味揣摩,加以组合……这一求证,便是数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家父终有所察,那些药材,足以拼凑出安胎药方。”
  “但,那时惊鹤表兄已经死於淮南灾民暴乱。”
  “一切,都成了个谜题。”
  “以上种种,皆是家父病故之前,於病榻前攥著我的手所言,句句属实。”
  “五姑娘,人之將死,家父他没有必要说谎。”
  “表兄所配的安胎药,只能是用於姑母腹中之胎。可关於那孩子的事……竟无一丝风声传出,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直到,我隨老师回了京,听了永寧侯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才壮著胆子猜测。”
  裴桑枝:她听了这么多,心中对萧氏越发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苦衷……
  苦衷……
  也不看看自己面对之人是什么言而有信、光明磊落的君子吗?
  不用想也知,永寧侯拿裴惊鹤的身世威胁萧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