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古画里的恶毒美人VS悲天悯人的佛(26)
  男人眼神躲躲闪闪,嘴唇囁嚅了好几下才道:“也……也不是我说的,就……就是大家都这么传……”
  大家?
  芸司遥眉峰微蹙,目光落在男人躲闪的脸颊。
  净云寺內的菩提树並不是秘密。
  万年菩提树,一颗菩提果可使妖力暴涨百年。
  这功效还是系统告诉她的。
  在这之前,並没有人知道关於净云寺菩提果的事,也没有流言传菩提果能帮人实现愿望。
  男香客搓了搓手,脸上带著几分急切又恭敬的神色。
  “大师……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这菩提果显灵的事,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怎么偏到了我们这些诚心诚意来求的香客这儿,您就总推三阻四的?”
  玄溟微微抬起眼睛,目光冷淡,没什么温度地扫向他。
  男香客被他看得心头一跳,方才那点理直气壮的劲头,莫名就矮了半截。
  “大、大师……”
  玄溟没立刻说话,气氛似乎都因这沉默凝滯了几分。
  男香客额角沁出薄汗,硬著头皮朝玄溟躬身,“只要……只要大师肯把菩提果让给我们,香火钱您儘管开口,便是砸锅卖铁,我也一定凑齐!”
  他身边的妇人连忙跟著点头,双手在身前攥紧了衣角,“大师,我们昨儿个特意打听了,树上的果子少说也有几十个个。您修行高深,原也不差这一颗,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匀一个给我们吧……”
  “我媳妇怀了三胎都是丫头,要是这次能求来个儿子,我往后每年都来给寺里添香油,绝不食言!”
  男香客话音未落,玄溟已淡淡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著不容置喙的疏离:“回去吧。”
  两人一愣。
  “求子不在菩提果,在人心。若真心盼著顺遂,不如多行善事,少起妄念。”
  玄溟语气中的温和没了,只剩下拒人千里的冷硬。
  “菩提树乃寺中圣物,一叶一枝一果都不能隨意交予旁人,恕贫僧无能为力。”
  那香客没想到他拒绝的竟如此乾脆,愣在原地,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刚喝下去的几两烧酒在肚里翻涌,他脸上本就涨著的潮红瞬间又深了几分。
  “回去?”男人舌根有些发硬,嗓门陡然拔高,“我跋山涉水走来这里,没拿到果子怎么能回去?!”
  玄溟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淡漠,没半分起伏:“施主请回。”
  旁边跟著的妇人见状不对,慌忙伸手去拉他的袖子,声音怯怯的:“当家的,咱、咱还是回去吧,別在这儿闹了……”
  “回去?回什么回!”男人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让妇人踉蹌了一下。他眼睛赤红,酒劲彻底冲昏了头,扬手就给了妇人一巴掌,“要不是你这肚子不爭气,生不出儿子,我用得著来这儿求?废物!”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寺庙里格外刺耳,妇人捂著脸,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敢作声,只委屈地咬著嘴唇。
  玄溟原本垂著的眼倏地抬了起来。
  男人抬手还想再扇,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牢牢攥住!
  玄溟不知何时已欺近身前,指节用力,捏得男人臂膀发僵!
  “疼疼疼!快!快鬆开!”
  他想挣开,可对方的力道稳如磐石,越是用力,那股钳制的劲儿就越发凶狠,疼得他额头青筋直跳。
  “啊!!你这和尚疯了不成!”
  玄溟眸底像结了层寒冰,他没看那撒泼的男人,只对著殿外沉声唤道:“清尘,惠德。”
  两个年轻僧人闻声进来。
  “玄溟师兄。”
  “把这位施主请出去。”玄溟的声音冷得像淬了霜。
  “是。”
  男人还想嚷嚷,却被两个僧人一左一右架住胳膊。
  他脚底下踉蹌著,酒劲混著怒气往上冲,嘴里骂骂咧咧没个停:“你们凭什么赶我走!放手!我可是来上香的!和尚打人了!净云寺的和尚打人了——”
  地上的妇人早嚇得缩成一团,此刻见男人被架著往外拖,哭得更凶了,双手死死攥著衣角,“当家的……別闹了……我们走……我们这就走……”
  她想爬起来去拉,可方才被打那巴掌的半边脸还火辣辣地疼,刚直起身子又踉蹌著跌坐回去,眼泪混著鼻涕往下淌。
  玄溟的目光落在她红肿的脸颊上,眸色沉了沉,终是对著旁边的小沙弥吩咐:“去取些伤药来,再扶这位女施主到偏殿歇歇。”
  “是,师兄。”
  一场闹剧匆匆结束。
  芸司遥从树上轻巧跃下。
  “看不出来,玄溟大师还有这么『凶』的时候。”
  玄溟抬眼看到她,视线微顿,语气平淡无波:“你来做什么?”
  “和你一起吃饭啊。”她对刚才的事闭口不谈,晃了晃手里用油纸包著的东西,眉眼弯成了月牙。
  “早上才和你说过,忘了?”
  玄溟瞥了眼窗外斜斜的日影,道:“已过午时。”
  言下之意,便是他过了进食的时辰,不吃了。
  芸司遥却不管这些,伸手就扯住他的袖子。
  “哪来这么多规矩,佛门也没说过过了时辰就不能吃东西吧?”
  她把油纸包往他面前凑了凑,里头飘出清甜的米香混著桂味。
  “我特意从山下那家老字號买的桂糕,还有刚蒸好的素馅包子,想尝尝吗?”
  玄溟垂眸看著她手里的油纸包。
  “不了。”他冷淡拒绝后转身要离开。
  芸司遥嘖了一声,麻利地把油纸包收拢好,快步追了上去。
  净云寺的菩提树是大事。
  今天既然开了这个头,往后定然还会有更多人闻风找上门来。
  玄溟径直去了主持的禪房,两人在殿內低声商討了足有一个时辰,他才推门出来。
  刚跨出门槛,就见芸司遥正懒洋洋地靠在院中的树上打哈欠。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发梢,倒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
  玄溟脚步微顿,略有些意外,脱口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大师这是嫌我碍事了?”芸司遥从树上直起身,拍了拍落在衣上的叶屑。
  她语气里带点似笑非笑:
  “你就这么想让我走?”
  玄溟抬眸,目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她脸上。
  就在芸司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沉默片刻。
  “……是。”
  芸司遥脸上的笑意僵了瞬。
  “净云寺清苦,这种日子並不適合施主。”玄溟的声音平静无波,带著疏离。
  “贫僧早已皈依佛门,是方外之人,六根清净,尘缘已断。”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脸上,“佛前清修,容不得半分褻瀆,更遑论做你口中那般纠缠俗世之人。还望施主自重。”
  纠缠俗世之人?
  芸司遥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什么叫纠缠俗世?
  芸司遥目光在玄溟身上落了片刻。
  “既然施主不愿离开,”玄溟道:“便在此处待著吧。何时想走了,自便即可。”
  芸司遥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瞬间敛了个乾净。
  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脾气已经够好了,耐著性子和他周旋,看著作恶值一点点攀升,换做以前,她早就撂桃子走人了,才懒得耗这功夫。
  “方外之人,六根清净……”
  芸司遥低声重复著这几个字,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眼底那点温度彻底褪尽。
  “你守你的清规戒律,我一没拆你佛堂,二没毁你经卷,不过是在这寺里多待几日,怎么,大师慈悲胸怀,连这都忍受不了了?”
  她抬眼看向玄溟,语气里带了几分嘲讽。
  “难不成大师的清修如此脆弱,我站在这里便阻了你成佛的路?若真是这样……”她故意顿了顿,看著他眼底微不可察的波动,“那这佛,怕也守得不怎么稳当吧?”
  玄溟的眸色骤然沉了下去,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泛起波澜后又迅速归於沉寂。
  “和尚,”芸司遥望著他,忽然开口,“成佛真的很重要么?”
  若是换成別的僧人听到这个问题,或许会朗声称颂佛法的精妙,或是会和她耐心阐释修行的意义,將“成佛”视作毕生追求的终极圆满。
  可玄溟只是静立在原地,目光落在远处,许久都没有说话。
  芸司遥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那点较劲的火气突然就涌了上来。
  她本想再刺几句,可这和尚偏是骂不还嘴,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那种一拳打在上的无力感,在心里头翻涌,堵得她胸口发闷,连带著看他那身素白僧袍都觉得碍眼。
  “正好这破地方我也快待腻了,”芸司遥语气隨意,“和尚,等解决完魅魔印,我就不碍你的眼了。”
  玄溟站在原地没动,眼帘微垂,面上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芸司遥懒得和他废话,將油纸包隨手一扔。
  那纸包“啪”地落在墙角一堆洒扫聚拢的枯叶上,边角微微散开,露出里头莹白的糕点。
  ……爱吃不吃。
  她转身便走,脚步轻快,没回头看那包糕点,也没看他。
  在她走后,禪院復归寂静,只剩风卷著枯叶沙沙作响。
  玄溟立在原地,目光落在那包被丟弃的糕点上,许久未动。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方向,他才缓缓迈开脚步,走到枯叶堆前,弯腰拾起那包桂糕。
  油纸边缘沾了点尘土。
  他指尖轻轻拂过,將碎屑捻落。
  玄溟望著那糕点,终是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
  软糯的口感带著恰到好处的甜。
  桂的清冽在舌尖散开,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很甜。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垂眸时,长睫遮住的眼底,藏著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情绪。
  只一口,玄溟便停了手。
  他將纸包小心拢好,揣进了袖中。
  那口桂糕的甜还未在舌尖散尽。
  他的心臟忽然像是被什么细细的东西缠了一下,泛起隱秘的钝痛。
  玄溟抬起手,按向心口。
  那阵钝痛格外清晰,连带著四肢都泛起发麻的酸意。
  “玄溟。”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玄溟猛地回神,起身转身,见方丈不知何时立在廊下,手里捻著一串菩提子,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深意。
  “方丈。”他垂眸行礼,语气如常,將袖中的油纸包藏得更深了些。
  方丈缓步走近,淡淡开口:“……你心不静,道不稳。”
  玄溟垂眸看著自己的手,那只常年持念珠、翻经卷的手,此刻竟有些发僵。
  方丈:“长此以往,別说成佛,你只会离自己的佛道越来越远,怕是连眼下这点修行,都未必守得住。”
  玄溟沉默片刻,“弟子……明白。”
  他或许是知道缘由的。
  他远离了他的劫,原以为避开便是修行,却不知那刻意的疏离反倒成了更重的执念。
  “佛心最忌执念,”方丈轻轻转动著菩提子,声音平缓却带著分量,“你近来心绪不寧,已露不稳之相。修行如行舟,一丝杂念便可能掀翻船舵,慎之。”
  玄溟低头受教:“弟子谨记教诲。”
  方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愿你是真的记住了。”
  玄溟抬起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忽然开口。
  “弟子心中有惑,望师父能为弟子指点迷津。”
  他是净云寺第一慧僧,根骨卓绝,悟性超群,自入门起便少有机锋能难住他。
  寺中典籍经文过目即悟,同辈僧人常以他为镜,连长老们也赞他“天生佛骨”。
  二十余年来,他一心向佛,心无旁騖,几乎从未有过这般需要向人求解的困惑,更不必说是向方丈问出这般关乎己身的迷茫。
  方丈闻言,转动菩提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目光平和却似能穿透人心,“你说。”
  玄溟沉默片刻,眉心微蹙,声音里带著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茫然:“成佛……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般问句,不像高僧对佛法的探究,反倒像个迷路的人在叩问归途。
  方丈望著他,道:“成佛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清醒与力量,去护持那些该护的,照亮那些该亮的。纵见遍苦乐,依旧肯弯腰伸手,福泽天下,这才是佛。”
  “你总想著断除一切牵绊,”方丈继续道,“却忘了成佛不是为了躲进空门,从此不沾世事。是先看透自己的心,再学著容纳世间的好与坏。你有放不下的劫,那就尝试去破开它,斩断它。”
  “修行本就是在牵绊里勘破,不是在逃避里求圆满。”
  风从廊下穿过,捲起几片落叶。
  玄溟立在原地未动,僧袍被风拂得轻轻扬起,又缓缓落下。
  “殿里的诸佛,看过千百年的人来人往,见过无数求道者的迷茫与顿悟。”方丈缓缓道,“你去那里坐坐,悟透了,你的道自然就明了。”
  玄溟默立半晌,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心底掠过一丝自嘲。
  世人都说他“慧”,说他是净云寺百年难遇的奇才,仿佛佛法大道於他而言,不过是抬手便能触到的东西。
  可此刻,他站在这方禪院,竟觉得自己愚钝得可笑。
  连自己要走的道都找不著了,这“慧”字,听著倒像句讽刺。
  他缓缓闭了闭眼。